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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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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折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翌日清晨天未全亮,往阿兰山“礼佛”的队伍便已整装待发,驿馆内马鸣弓响火炬炽亮,一片抖擞景象。
  适君喻从携来的三十名“穿云直”马弓手中,再挑出十人组成护卫队,加上程万里、稽绍仁两名旗令,人数虽少,堪称精锐中的精锐,便要再从风雷别业挑出十二人来,也决计强不过这个阵容。
  岳宸风按伊黄粱所言,不再运功自疗之后,果然其症大见缓解,一夜不曾呕红,欣喜之余心亦一沉:“难道真如那伊黄粱所说,这伤若要根治,非得大破而后大立?我多年来费尽心机、迭有奇遇,方有今日修为。若想从头来过,哪有这么容易?”反复思量,彻夜未眠。
  适君喻跟随他最久,最知他脾性,心想:“师傅甘冒奇险,走一趟莲觉寺,可见伊大夫的话颇令他动摇。但眼下形势,岂能容得师傅自费功体、重新练过?”
  须知五帝窟、五绝庄、将军大人的重用恩赏、虎王祠的威名基业,乃至于身背赤乌角、惟命是从的杀奴,均来自岳师的超卓武力;一旦失去武功,这些可堪利用的资源将不复存在,只剩无尽的仇恨与麻烦。
  但岳宸风是不能劝的。
  适君喻深知师傅的多疑,保持沉默才是座下弟子的本分。
  三乘论法大会在即,还有寻回妖刀赤眼的军令,于公于私,伊黄粱的第二个建议都不应被考虑。岳师聪明绝顶,心计城府非同一般,断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问题是:岳宸风无敌于东海太久了,暂时搁置“无敌于天下”的野心,是为了效命镇东将军,取得晋身之阶;不进则退,况乎专退?
  骄傲,是绝强之人才有资格犯的错误。
  他们自视甚高,不容许自身存有一丝丝的不甚完美--适君喻一方面希望师尊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然而心底深处又隐约觉得:无法容忍功体出现缺陷、终生难有寸进,宁可废功重练的一代枭雄,才是他心中无敌于天下的“八荒刀铭”。
  但这些挣扎绝不会显露于表面。漆雕的使刀之手受伤不轻,亟需静养,然而受伤的疯狼依旧是狼,疯起来便要砍人的毛病丝毫未变,唯一看得住他的只有李远之,索性将他二人留在驿馆,保护将军。适君喻连夜派遣快马,自五绝庄调出二十名武装庄丁,命何患子于平明前入城会合,以补护卫队人手不足。
  慕容柔的贴身护卫任宣亦出现在队伍之中,身跨骏马傍着沈素云的车驾,亦步亦趋,须臾未离。想来将军心系爱妻,加意派遣亲信照拂,但慕容柔本人并未现身,仿佛是为了掩饰这趟“礼佛”的目的。
  适君喻领穿云直卫担任前导,岳宸风亦乘一车,跟在将军夫人的车驾后,后头是何患子与五绝庄的廿名庄丁押队。驿馆门开,大队正欲出发,却见一抹俏生生的绯红衣影立在门畔,雪肤酥盈、胸沃腰窄,明明是动人已极的冶丽尤物,敛衽施礼的模样偏又斯文端庄,正是符赤锦。
  ““夫人”来此,有何见教?”适君喻勒住马缰,微微冷笑。
  “奉将军夫人召唤,同往阿兰山参佛。”红衣丽人低垂浓睫,答得不卑不亢。
  “适庄主,是我教耿夫人来的。”香车帘卷一角,沈素云脆声唤道。符赤锦冲他微微颔首,轻移莲步,径上了将军夫人之车。后头岳宸风所乘的髹漆轺车毫无动静,车前的吊帘稳稳垂落,符赤锦却觉周身冷刺,仿佛有一柄锋锐无匹的巨大刀器透帘而出,穿颅断体无有不中。
  符赤锦强忍悚栗上车,见沈素云面色苍白,勉强向她挤出一丝笑容,伸手去握柔荑,才发现她柔嫩的掌心里无比湿凉。
  “别担心,”她柔声安慰沈素云:
  “都安排好了。”
  沈素云摇了摇头。
  “我不担心。”
  符赤锦强抑下芒刺在背的不适,抿着唇捏捏她的手。香车随即轻晃起来,马鸣萧萧、轮轧嘎然,领头的适君喻一声令下,队伍立时出发。行至城门附近,忽见前方火光烛天,人马杂沓,数十名举火佩刀的衙门公人聚在一处,为首的却是抚司大人迟凤钧。
  “抚司大人!”适君喻不禁蹙眉。“你这是......这是何意?”
  迟凤钧一捋颔须,正色道:“适庄主,我原可随意编造一个理由搪塞过去,如往阿兰山执行公务、巡视栖凤馆工程等,要信不信随你。如此这般,不过徒令你我难堪罢了,于事无补。
  “我只说我不许之事:不得拘提,不得刑讯,不得惊动王舍、阿净两院之中的贵客,不得破坏寺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庄主守此三条,你我便只是恰好同路而已,你等在莲觉寺中的作为,本官无意干涉,这五十名越浦衙役就只是本官的护卫,绝不阻挡夫人礼驾。”
  “这......”适君喻不曾见他如此坚持,略一沉吟,正想着要不要唤人请将军来,任宣已策马上前,手扶佩刀,就着鞍上凑近低语一阵,说罢微冲迟凤钧一颔首,又掉头返回夫人车边。
  适君喻换过一副神气,抱拳笑道:“便依大人之意。迟大人,请。”作势一比,竟是请他先行。迟凤钧本以为该有些相持,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适君喻如此干脆;正自惊疑不定,却见后头香车帘卷,符赤锦探头唤道:
  “迟大人!夫人说了:既要同行,不知是否有幸请大人移驾共乘?”
  迟凤钧不好推辞,拱手道:“下官遵命。”撩起蟒袍横襕,让身边的衙差扶进了车厢,坐在双姝对面。
  他猜想适才任宣上前,传达的正是夫人之命,拱手道:“多谢夫人体恤。下官情非得已,但皇后娘娘将至,莲觉寺中实经不起折腾,此非为了下官个人荣辱,而是为了朝廷与东海之间的和睦。事关东海万民福祉,下官代本道廿九郡百廿六县生民,谢过夫人。”
  沈素云摇了摇头,低道:“抚司大人误会了。”旋即闭口不语,至于他“误会”了什么,却未曾明说。便在迟凤钧满腹狐疑之间,大队又继续前进。那五十名衙门差役不比穿云直卫,甚至远不如五绝庄豢养的私兵,一见大人上了车,连假作抖擞状也懒得,三三两两、打着喝欠,跟在队伍的最后边。
  迟凤钧隔窗望见,不禁摇头。
  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权力早被架空,他上任以来用心政务,努力奔走,拉联地方势力、修补朝廷关系,算是少见的“有所为”的抚司了,但能在越浦城内紧急调动的人马,最多也就是这散漫的五十人。越浦城尹梁子同是人称“中书大人”的权臣任逐桑嫡系,用不着买迟凤钧的帐,所幸两人一榜登科,私交倒是不坏,肯出借这五十名衙役还是看在同年之谊的份上;换了别人,谁肯惹慕容柔这等煞星?
  只可惜出得城门,迟大人终于明白自己白费心机。城外一阵尘沙飞扬,两百名精甲铁骑整整齐齐列队,一起奔至,弓刀铁槊无一不备,当真是飒沓如流星、寒光照铁衣,那帮越浦衙役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任宣“驾”的一声策马趋前,对着大队一亮令牌,两百名精甲武士一齐下马,抱拳叫道:“我等奉将军号令,前来保护夫人!”洪亮的声响随风远送,竟似一名巨人怒吼,整齐划一,更无一丝杂沓。
  原来慕容柔早已料到迟凤钧必不肯罢休,教任宣派出快马传令,连夜从榖城大营调来最精锐的铁甲骑队两百人,黎明前一刻堪堪赶至,竟连适君喻也不知。适才任宣与他附耳交谈,说的就是这事。
  眼见强援到来,适君喻精神大振,拱手朗道:“诸位辛苦!劳烦诸位弟兄在后押队,以保护夫人安全。”谁知两百名武士站在原地不动,除了零星几声马嘶,现场一片寂然。
  任宣举起令牌,叫道:“夫人的安全,就有劳诸位了。上马出发!”众人轰然相应,一齐翻身上马,自动散开,将沈速云的座车团团围起,便如铁桶一般。适君喻自诩练兵精到,见这两百人行动起来便如一身,不禁佩服:
  “要说到治军严谨,将军果然是天下无双!”策马来到将军夫人车边,朗声道:
  “夫人,我们这便出发啦。夫人想先去哪一间名寺古剎?”
  他本是做做样子,岂料车内沈素云慢条斯理道:“我想先去一间儿时常去的小寺院,请庄主往旧浦那厢行去,遇到该转弯的地方,妾身会先与庄主说。”适君喻听得一愣,骑虎难下,见后头师傅的座车亦无甚动静,硬着头皮道:
  “都依夫人吩咐。”掉转马头,领着队伍往旧浦的方向出发,一路弯弯绕绕,来到一条废弃多时的旧驰道。那铺石路造得结实,仍见得道路痕迹,两旁被摊贩流民占据,夹道盖起了整片夯土陋屋,搭棚兜售物品,似是俗称的“鬼子镇”。
  适君喻观察街道形势,心中一凛:“这儿可是埋伏突袭的好地方。”
  街道长约半里,却非是笔直一条,而是略带弯弧;宽仅容二车并行,人马须前后相接、鱼贯而过,车辆周围的防护薄弱,带上两百人与二十人皆无差别。
  “夫人,”他不敢轻进,举手停止,又来到将军夫人车窗前。“此地偏狭,若有刺客埋伏两侧,恐大兵无用,只得任人宰割。夫人究竟要去哪里,可否示下?属下可为夫人另觅一条平坦大道,方便通行。”
  沈素云淡然道:“这分明就是条官道,哪有什么不平坦的?庄主若不敢过,且让妾身先过如何?”转头叫唤:“任宣!”单手扶刀的年轻侍卫微微躬身,举起右手,便要下令铁甲骑队通过,对前头的穿云直卫竟是视若无睹。
  在军中,后队无视前队、径从队伍中穿过,分属大忌,担任先导的程万里、稽绍仁二将见状,纷纷勒马回头,虽未开口,面色均极为难看。风雷别业麾下的穿云直卫士们亦是精兵,怎吞得下这等奇耻大辱?十名卫士停在原地不动,大有“有种你上前试试”的意味,竟无一人让出道来。
  冲突似将触发,适君喻仅能在一瞬目间做出判断,伸手急唤:“慢!”在马上低头,对车内的少年绝色躬身一揖,沉声道:“就依夫人。街道狭窄,易受侵袭,夫人的安危,就有劳各位多多担待了。”最后几句却是对任宣说的。镇东将军府的七品带刀侍卫微微颔首,就当是应了他。
  适君喻移目后车,见师傅那厢也没什么表示,略觉心安,“驾”的一声策马,率队继续前进。穿云直十二人分成两列,鱼贯策入鬼子镇,随后是簇拥着夫人座车的两百名铁甲骑队,以及五十名越浦衙差,再来才是岳宸风所乘的车辆,由何患子率领的五绝庄庄丁押后。
  长街两侧的摊子里,只有三五名小贩倒头睡觉,对如此大队招摇过市毫不上心。
  适君喻策马缓行,眼看便要出得长街,心想:“莫非是我担心太过了?”本想驻马回头,但后方的铁甲军跟得很紧,穿云卫队若稍一停步,不是前后相撞,便是任宣又要领着大队径行穿过。
  忽听后方一声霹雳雷响,一物冲天而起,无数血红小珠飞旋溅出,“砰”的一声马匹倒地,已然无头,中招的却是岳宸风的车驾!越浦衙差距离最近,人人被泼得满头满面,那马血触脸温热,犹如己身之血,衙门公人们吓得魂飞九霄,顿时轰散,惊叫:
  “有刺客!”
  适君喻闻声回头,却听远方任宣大叫:“快出此地!”这才警省过来,甩动缰绳一夹马肚,率队冲出了鬼子镇!其后两百名精甲铁骑拥着夫人的车驾跟着撤出,队伍有条不紊,一出了狭窄的街道,长列立时变作方阵,将居中车辆围得铁桶也似,固若雷池金汤。
  空荡荡的长街上,只有岳宸风的车辆停在中央,拉车之马被一条呼啸长鞭割去了头颅,庞大的身躯倒卧在地,颈断处不住汩汩溢血,令人怵目惊心。何患子率领庄丁将车辆团团围起,适君喻亦领穿云直卫回头,提运真气大喝:
  “何方鼠辈,竟敢行刺镇东将军夫人!”
  屋顶上一人纵声大笑:“你说得什么瞎话!那车里坐的可是将军夫人?”对面一把苍老的声音道:“今日之事,只与岳宸风一人有关!惊扰夫人芳驾,草民等罪该万死,请夫人见谅。”
  适君喻闻言一凛,正要发话,忽见长街尽头,铁甲骑队竟拥着夫人的座车头也不回,继续开拔。他策马追上,挽着马车的车辔道:“夫人!您这是......”任宣唰的一声拔出腰刀,指着他的后颈,冷冷道:
  “你再不放手,我就当你是犯上。”
  适君喻又急又怒,不顾刀锋尖冷,猛然回头:“刺客当前,你摆什么官威!”
  任宣面无表情,冷道:“我的职责是保护夫人,你也一样。来人寻的是岳老师,还是你要夫人去帮忙抵挡?”适君喻顿时语塞,正待辩驳,忽来一阵风吹开车帘,见车厢里只有沈素云与迟凤钧二人对坐,符赤锦早已不知去向,登时省悟:
  “这是五帝窟的圈套!”还不及开口,风一般调转马头,急驰而去。背后任宣叫道:
  “你的职责乃是保护夫人,擅离职守,如何与将军交代?”
  “我自与将军说去,不用你管!”
  任宣冷冷一笑,下令大队继续前进,不多时便离开视界,消失在道路远方。
  五绝庄的庄丁与穿云直卫将岳宸风的座车团团围起,却未如预料中涌出大批帝门异士,两边房顶上各只一人起身,手持长鞭的是“奎蛇”冷北海,而对面身穿葛布宽袖、白发锐目的黝黑老人,正是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银环金线”薛百螣。
  “哼!”岳宸风车里传出一声令人悚栗的冷哼,东海第一名刀的口吻带着无比冷蔑:“薛百螣,你装死装腻了,专程前来送死么?五岛之中,只剩你们这两个有点出息的男人?”
  老神君与冷北海对望一眼,两人哈哈大笑。
  “岳宸风!不是他们不肯来,而是正忙着哩!”老人笑道:
  “咱们惊扰了将军夫人的车驾,总要有个交待。帝门五岛精锐尽出,眼下正由宗主率领,倾全力攻打五绝庄!待攻破你那肮脏的贼窝,起出你占夺他人庄子的证据,再呈交慕容将军,想来将军应能原宥我等惊驾的过失。”
  适君喻与何患子闻言一惊,相顾失色。五绝庄的据点若被攻破,则岳师近年来与五帝窟勾结、暗中训练武装兵士之事将悉数暴露,以将军的脾性,此事绝难善了。适君喻盱衡情势,飞快做出了判断:
  “患子,你先带人赶回庄子,助上官一臂之力!”
  车内传出岳宸风低沉的语声:“你也去!兹事体大,绝不容有失!”
  适君喻咬牙道:“师尊,我带一半的人去,其他留下,保护师尊!”
  岳宸风哈哈大笑。
  “你若非是我最疼爱的得意弟子,这一句便能教你丢了性命!”语声一冷,肃然道:“临机决断,莫要婆妈!保住庄子不失,才是你该拼死之处。”
  适君喻再无怀疑,策马率队而去。何患子正随后出发,忽见一人巧笑嫣然,自街头的破落屋角转出,手持青钢蛾眉刺,红衣雪肤花容冶丽,正是符赤锦。
  适君喻急驰中偶一回头,大叫:“老四!别耽搁太久,尽快解决,速速赶上!”语声未落,黄沙已卷出接天尽头处,五绝庄众人亦随他而去,留下何患子殿后。他今日统领卫队,自非平日的牧童装扮,一身利落的皂色箭衣,黑靴黑氅、青布围腹,再配上皮革护腕,俨然一名少年武将,服色与岳宸风相仿佛;连头发都梳理齐整,以青巾裹髻,系上皮绳,显得英气勃勃。
  符赤锦与他说不上认识,但每回去五绝庄总会照个面,见他的模样与平日不同,抿嘴轻笑:“何患子,你这样打扮可精神多啦。这头发,可是上官夫人为你梳的?”
  何患子闻言一凛,不敢回口,双掌一立拉开架式,沉声道:“符姑娘得罪了。”双腿交错着连跨几步,忽地侧身跃起,一脚蹴向符赤锦的腰眼!符赤锦笑道:“来得好!”却不闪避,素手径拿他足胫,竟似要拼个两败俱伤。
  “血牵机”是何等妖异的邪功,威名素着,果然何患子不敢与她手掌相触,身形硬生生一顿,凌空倒翻了回去,模样虽有些狼狈,身手反应却是一等一的利落。他不知符赤锦只余不足三成功力,难以施展“血牵机”,本想趁她闪避腿功之时,施展轻功一钻而过;他对自己的轻功身法极有自信,岂料符赤锦摸透他的心思,拼着生受一腿也不闪避,何患子投鼠忌器,难以施展,暗忖:
  “只消迫得她稍稍后退即可......看来,只好施展“那个”了!”目光微聚,“破视凝绝”神功所致,前方岳宸风的座车处果无动静,料想隔着厚厚车板,车中之人也难望见这边的景况,略微放下心来,双掌运化,忽然打出一股风雷奇劲!
  何患子修习的“破视凝绝”非以内功见长,按理绝不能有如此掌力,若非符赤锦早有准备,只怕要被轰得措手不及,心想:“耿郎所料无差,他果然有这般能耐!”不敢硬拼,点足飞退,故作惊讶状:
  “这......这是紫度神掌!”
  何患子比她还怕,陡被喊得魂飞魄散,居然收掌急退,心虚得摆出防御拳架,忍不住回头,暗自惊惶:“大意!她与岳师关系亲密,自是认得神掌套路。我怎么......怎么这般胡涂!”脑后锐风忽至,符赤锦得势不饶,挥着分水蛾眉刺抢攻上来,几乎削下他一只耳朵。
  何患子着地一滚,狼狈避过,见她擎出兵刃,这才想到要拔出腰刀接敌,心中又有些安慰:“毋须与她指掌相接,便不怕“血牵机”了。她迄今仍未使内力,必有图谋,我须小心应对。”心系庄中诸人的安危,不愿耽搁时辰,唰唰几刀连出,刀势沉雄飞锐兼而有之,竟是严谨有度,非同凡响。
  符赤锦已知他的底蕴,不敢小觑,施展轻功游斗,一沾即走,宛若刀上飘絮,腹中暗笑:“你怕岳宸风认出你的“紫度神掌”,就不怕他认出“杀虎禅”刀法么?真是个傻小子!”
  长街中心,岳宸风的座车宛若孤岛,独自矗立在尘沙滚动的铺石路面。
  两侧房顶,帝窟五岛中的两大高手正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准备一洗多年来所累积的耻辱晦气。“岳宸风,给我滚出来!”薛百螣轻拗指节,睥睨的眼神堪与一岛神君的身分匹配:
  “还是没有了“紫度雷绝”这张保命符,你便成了畏首畏尾的龟儿子?”
  车中岳宸风朗笑道:“你们这些年来送了忒多美貌处女给我享用,大气不敢吭一声,便说龟孙子也做了个透,我怕甚来?”薛百螣双目圆睁,眸中精光暴绽:“你放屁!”
  劈啪一声雷霆劲响,黑漆轺车的前座被打得稀烂,坚固的车辕爆成无数碎粉,余势未绝,竟将整辆车抽得向后滑开,如被一匹无形健马所拉,笔直地向街口退去!薛百螣瞇眼道:“冷北海你----!”却见对面的茅顶之上,面色青白的顶尖杀手身形不动,冲着自己露齿一笑:
  “老神君,咱们之前可是说好的,与这厮一对一的交手,莫教他小觑了五岛的真本领。”手腕一抖,原本屧屧作响的鳞皮响尾鞭忽然失去形状,长空中一条矫矢黑龙破云飞去,龙吟呼啸、锋锐刺耳,“泼啦”一声将车尾围栏击得粉碎!
  强劲的鞭劲将座车带得连转几圈,失控撞进道旁一间屋里,直撞塌了半堵夯土墙方才停止。冷北海手臂垂在身侧,动也不动,然而不管谁看了都能明白:这条长街之内,无人能脱出鳞皮响尾鞭的攻击范围。只要冷北海愿意,可以轻易地以鞭梢拈下奔跑之人的一只耳朵或鼻子,也可以将碗口粗的硬木车辕爆成赍粉;割首断喉,那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鞭长莫及”这句话,在五岛之内第一杀手的眼中,仅仅是句无聊嘴硬,一点意义也没有。
  但车里始终是悄静静的,若非知是岳宸风,还以为乘客已被巨大的旋转冲击撞晕过去,甚至硬生生送了性命。何患子正与符赤锦缠斗着,陡地被身后的轰隆巨响吓了一跳,百忙中回头一瞥,情急唤道:
  “师......师傅!”
  “忙什么?”符赤锦银铃般的笑语忽至,檀口香风几乎吹上颈窝耳畔。何患子未及回头,刀板横胸一架,守得滴水不漏,于坚城壁垒之中仿佛有大军将出,刀芒狞恶气象森严,正是“虎禅杀绝”里的一式“守愚”。
  “你着紧自己罢,管他人做甚?”符赤锦看似言笑妩媚,其实避得极险。若非她无意拼斗,出手都是虚晃一招,稍沾即退绝不停留,这一式便要将她细圆的葫腰一分为二;抽退之间,不忘揶揄他:
  “若教你师傅见得这一手,便是死了也要跳起来,审一审你这欺师灭祖的叛徒!你还有闲功夫管待旁的?”何患子心神大乱,出手更无章法,符赤锦一径游斗,两人顿成相持。
  冷北海既然抢先出手,薛百螣不好自违誓言,冷哼一声,双手负后。
  “老夫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没本事将他撵出车来,我便亲自动手了,冷北海。”
  “老神君承让了。”冷北海微一颔首,响尾鞭“唰”的卷住不远处的马尸,扬声道:
  “岳宸风,身为一名买命杀人的杀手,我一点也不在乎用毒、用计,或者几百人一拥而上,将你乱刀砍死。但想到自我中了紫度雷劲之后,你再也没机会一试十成功力的响尾鞭法,恐误会我五岛无人,故给你一个机会尝试。”手腕一振,偌大的马尸洒着浆血腾空飞起,猛往车顶坠下!
  数百斤重的马尸若砸在车顶上,不只车体爆碎,怕连车内之人也难有活路。本拟这一着定能将岳宸风逼出,蓦地一阵破空劲啸,一道箭一般的乌影贯穿马尸,强大的箭劲将尸体硬生生送出丈余,轰然坠在马车前。
  仔细一瞧,那“箭”却非是什么白翎羽箭,而是一杆折断的红缨枪。远处一骑卷尘飙来,鞍上的冷面汉子以脚横开巨弓,急驰间又“飕”地射来一箭,直取冷北海面门,正是适君喻麾下二将之一的稽绍仁,奉主命折返来援。
  冷北海不慌不忙,抖鞭将来“箭”击下,竟是一柄长剑。
  稽绍仁一射不中,鞍上已无缨枪佩剑,探手箭囊,弓弦连拨,便如弹琴一般,只见羽箭射如连珠、首尾先衔,远看便如一道弧形白练,到眼前才知连绵箭快,稍一瞬目就被数箭洞穿,实是无比凶险。
  冷北海抖鞭成圆,在胸前急旋成一片,鞭势劲急,丝毫不敢留力;七、八枝羽箭接连被击飞震歪,最末一枝却射穿力竭的防御壁障,冷北海胸膛一侧,箭镞划破他的前襟,带血飞向长街尽处,肉眼竟不见其落。
  “原来是“猿臂飞燕门”的人!”冷北海微微冷笑:“有意思。”见对面的老神君正要负手跃下房顶,皱眉道:“神君可是说话不算话?”薛百螣“嘿”的一声,摇头笑道:
  “你有对手啦,可别贪多。”
  “你----!”
  眼看稽绍仁越驰越近,距离一缩短,强弓更是难当。他所用之箭只比长剑略短,粗如食指,箭镞更如钴杵一般,被箭风一削过便即见血,倘若被射了个洞穿,创口只怕要比杯口还大。
  他听不见冷、薛二人的对话,但见薛百螣作势要跳,不想也知是要对马车里的岳宸风不利,双箭搭弦往后一仰,松手的瞬息间箭分两头,一射冷北海,另一枝却射往薛百螣脚下檐间。
  老神君正纵身一跳,粗大的箭尖“噗!”一声没入胸口,半空中老人背拱如虾手捂心口,足尖踏地时才挺起身子,将拑在指间的羽箭扔地上,拍拍手掌,抬头对冷北海笑道:
  “你这个对手极不好斗,留神哪。”房上的冷北海无暇还口,三枝羽箭以“品”字形朝他射来,中途不住地交互穿插,宛若燕翔,到身前时仍呈一个“品”字,却无一箭来势可辨。冷北海难以挥鞭击落,身子忙往后折,原本居高临下、无远弗届的从容几已不复,避得万般凶险。
  薛百螣的身子矮小,一落到地面之后,反被车厢、马尸等遮去大半;稽绍仁虽是神射,却射不了难见的目标。老人活动十指,缓步踱至车厢前,哑声道:“岳宸风!你我的梁子,一次做个了结罢。杀了你这罪无可逭的无耻东西,九泉之下,老夫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
  他赖以成名的“蛇虺百足”绝技非是表面上的操弄百兵,而是一门强绝霸道的指爪功夫。此番出手势在必得,岳宸风的武功能耐又非同一般,高手对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没有表面工夫虚晃一招的余裕,索性连平日携行的百兵排场也不带了,务求在十指之间分出高下。
  岳宸风笑道:“老神君莫要担心。帝门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必不怪你,你我之间的实力,实在是相差太多了。”性情暴躁的老人听了,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摇头笑了笑,自顾自道:
  “我真是老糊涂啦,怎跟畜生说人话?”五指屈成钩爪,哗啦一声洞穿厢壁,径取车内之人!
  他解除了雷丹,再也不用理会“功力不可逾八成”的限制,坚逾金铁的双爪如旋风般接连贯入,与车中之人隔板对撼,一阵连珠轰响之后,车厢板被贯得坑坑洞洞,激烈的交击仍持续不断。
  “砰!”一声,厢板自底部连根拔起,整片压向老人,似是厢内之人受不住招,索性倚肩一撞,欲破老人的臂围。薛百螣冷笑:“便是铁板也教穿了,还怕你血肉之躯?”一爪洞穿,满拟抓他个肚破肠流,这一抓实已用上了十成真力,便连颅骨怕都是应手而碎。
  谁知厢后之人仿佛无有实体,薛百螣指爪入肉,抓到滑溜溜的鱼胶也似,连表面的油皮也没擦破半点,陡地陷入又滑又韧的一团肥油中动弹不得。老人变招迅辣,立刻易爪为拳,如铜瓜铁锤般直进横打,却始终挣脱不出;捶打的劲力不住累积,蓦地向后一弹,悉数还了给他。
  薛百螣被远远抛了出去,凌空翻了个筋斗,落地时脚尖一抬,一只压棚脚的小小石斗劲射出去,猛将那块向前冲来的厢板砸了个粉碎。
  来人胖大的身形为之一阻,石斗打破坑坑洞洞的破烂木板,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胸口,他却只小退了半步,石斗微陷入黝黑多毛的胸口乳间,老神君雷霆千钧的一蹴之力就此消弭于无形,石斗铿然落下,连铺石路面都没砸坏。
  “只教你的奴仆出来替死,算什么好汉?”薛百螣冷笑,径对杀奴道: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昆仑奴!但今日非是你的死期,别忙着出头。”
  杀奴身背装有名刀赤乌角的巨大刀匣,锅底似的胖黑面上毫无表情,近乎痴呆,两丸黑水银似的瞳仁嵌在圆鼓鼓的颊肉里,眼白的部份几乎不见,若非有一丝反光,当真黑得难以分辨。
  那辆车四壁毁坏,车里的靠背软座却是好端端的,岳宸风踞于其上,神态自若,便似坐在一张舒适的僧帽椅上,颇见怡然,嘴角竟还有一丝微笑,啧啧称奇:“是伊黄粱告诉你们我伤得很重,你们这帮没肝胆的孬种才敢造反的么?”
  薛百疼冷笑。
  “那倒没有。只是多年来伊黄粱钻研破解雷丹的方法未果,此番拜耿家小子与他那哑巴朋友所赐,终于弄清了雷劲的运行道理,找到足以袚除雷丹的法子。那日伊黄粱亲自号过你的筋脉,确定其理无误,帝门再不用受你的挟制。”
  此事薛老神君并未全然吐实。其实伊黄粱破解的,乃是鬼先生赠予的一枚丹药,据称能取代“九霄辟神丹”之功,若五帝窟肯参加七玄大会,鬼先生将以此方相赠。漱玉节满口答应,转头便将药丹交给伊黄粱解析成分,其中有不足处,再与阿傻与耿照身上的碧火神功相对照,终于仿制成功。
  伊黄粱趁着替岳宸风号脉之余,检查了他体内的紫雷之气,更无疑义,回头便教帝窟众人服下丹药,袚除了困扰多年的可怕雷劲。漱玉节请伊黄粱前来,原是为了此事,替阿傻驳续手筋,也是顺便勘验碧火功之秘,未必都存好心,只是她擅于顺势而为,一举数得而已。
  岳宸风之诧异不过一瞬,转眼又言笑从容。“这伊黄粱挺有意思。我以为他尽都说了,没想却只字未提,当真是医者风范哪!”见薛百螣杀气弥天,笑顾杀奴:
  “喂,我今日与你一个便宜,若杀得这糟老头子,让你抵去三年。”
  杀奴慢吞吞地问:“背刀,还是不背刀?”
  岳宸风笑道:“要杀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须得展现实力。许你不背刀。”
  杀奴瞇着小眼,似乎好半天才听懂了,还未动手卸除身上的刀匣皮带,忽然伸出五根手指,慢吞吞道:“七年。”岳宸风笑道:“你比的是五年。”杀奴低头看了看手掌,又再度举手道:“七年。”
  想当然耳,一只手掌无论如何都不会突然变成七根指头。
  岳宸风似乎被逗得很乐,抚膝大笑:“好!七年便七年,你若能教他死得极惨,大出我之想象,再多送你三年凑个数儿,一次抵去你兄弟俩十年之期。”杀奴仿佛听不太懂,又举起同一只手掌,慢吞吞道:“十......十年?”
  岳宸风哈哈大笑,抚额道:“没错!十年一口价,没这么便宜的了。你快卸下刀匣罢。”杀奴解开皮革系带,刀匣离体之际微一蹙眉,发出哼痛般的低吟。薛百螣定睛一瞧,赫见那皮带内侧钉满尖锐的陀螺状铜钉,位置分布似有理路,却看不出走的是什么筋脉穴位。
  赤乌角刀何其沉重,一旦缚上肩背,铜钉登时刺破肌肤,紧紧压迫穴位血路。以穴道禁制人身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将刺穴用的锁功钉做在随身的物品上,将刀匣变成拘具、乃至刑具,却十分骇人听闻。
  薛百螣自不知数天前岳宸风受伤呕血,杀奴在一旁幸灾乐祸,前日经伊黄粱诊断后明白伤症情况,不再心惊肉跳、惶惶终日,才有心思惩治杀奴,给他上了这条“失魂带”。
  杀奴解下革带,痛得身子不住颤抖,带上铜钉染满血污,令人怵目惊心;不过转眼工夫,杀奴荷荷吐气,猛地抬起头来,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目光冷锐残酷,满是暴戾与怨毒,咬牙嘶声道:
  “十年......这可是你说的。”
  “只要你神智清楚,我几时说话不算话?”岳宸风笑得得意,一指远处症与何患子游斗的红衣丽人,怡然道:“你馋她许久了罢?这便当做花红,只要你将这老头折磨得令我大开眼界,她从此便赏了给你,爱怎么玩便怎么玩。”
  “好!”
  杀奴活动活动筋骨,抝得指节劈啪作响,转过一双血丝密布的红眼,仿佛将对岳宸风的怨恨悉数移转到薛百螣身上,灰色的舌头一舔嘴唇,邪笑道:“老头,你运气不好,老子今日心情很坏。”眼角瞥了一下身后裙裾翻飞的婀娜玉人,不禁吞了口馋涎,回顾岳宸风道:
  “喂,全身骨骼碎成畸零小块,拿身子当成制奶酪的囊子来揉,教他全身脏腑肌肉被自己的碎骨磨烂,生生的痛死他......这样可好?”
  岳宸风故意皱眉,低头剔指道:“怎么你们兄弟都好这口?也罢,你要做得到便算数,我绝不食言。”最末一个“言”字尚未落下,杀奴一声虎吼,已朝薛百螣扑了过去,速度之快,丝毫不受胖大身躯影响。
  薛百螣不闪不避,身子一矮,撮拳打他膝盖,料想膝上无肉,断难施展那以肌肉夹人、借以反弹拳劲的异术,谁知落拳处仍是软绵绵的一陷,杀奴咧嘴一笑,象腿粗细的手臂合抱过来。薛百螣脚下交错,一闪身来到侧面,对着肋骨、骨盆及膝侧连打数拳,连铁板都能击穿的无双刚力仿佛全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抽手稍慢,几被肌肉夹住。
  薛百螣年事已高,与青年人比武较劲靠的是修为与经验,趁其有隙、攻其最弱,乃是最最省力的打法,再加上“蛇虺百足”的惊人破坏力,往往一击便能雷鼓定音,江山底定。真要比速度、拼力气,六旬老人岂能与正值壮年、体力巅峰的拳师刀客硬碰硬?
  然而杀奴周身不受铁拳,速度又是奇快,薛百螣绕着他东戳西打百余记,杀奴倒像没事人儿似的,但以老神君的身子骨,若被他一下抱实了,只怕就是筋骨俱折的下场,离他所说的“骨磨”惨状亦不远矣。
  薛百螣兜转片刻,体力渐渐不济,几次差一点点就杀奴蒲扇似的大手捞中,避得险象环生,一咬银牙,冒险改拳为指,径点他胁下,戳得杀奴扭腰闷哼,初次露出痛楚之色;正要运劲贯入,食指竟被腰胁间的肌肉夹住,杀奴一运功,绵软滑溜的肥油顿成了坚硬的金刚铁砂。
  所幸薛百螣的手指比铁还硬,要是换了旁人,只怕整只手掌骨轮兜要被磨碎,他却继续能往里戳。杀奴吃痛,益发狂怒,胖大身躯一压,想借力将老人的指掌折断,老神君早一步抽退,却被他扫得微一踉跄,几乎失足。
  符赤锦远远望见,心急如焚,一边抢攻,一边压低声音对何患子道:“你兼通数绝的秘密若教那狗贼知晓,他岂能饶得过你?可知盗练绝学、欺师灭祖,自来便是武林中的大忌?此事若然泄漏,挖眼拔舌、挑筋断手都算轻的了,何况那厮的手段!”
  何患子悚然一惊,更加应对不灵,又不敢继续使用杀绝、掌绝的武功,被攻得左支右绌,已呈败象。其实他的武功修为远胜现而今的符赤锦,只是他平日极少与人动手,缺乏临敌经验,又无法向女子痛下杀手,才给了符赤锦可乘之机。
  “我不是......我没有偷......你、你......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又不是故意的。”符赤锦嫣然一笑,蛾眉刺上的攻势却益发紧凑:
  “你自己也料不到,你的“眼”有这么厉害,是不是?你本想老实向师傅交代,说你很早以前便能见真气流动、运劲变化等,但没能学刀、也没能学掌法的你,一直觉得练眼术很是没用,如今竟能看见师兄弟练功时的气脉,不觉看了几眼;谁知你天资过人,这便都学了起来,也怪不得你,是不是?”
  这个秘密何患子从没向任何人说过,连他最敬爱的上官夫人和妙语......上官小姐也被蒙在鼓里。起初他以为这是修习“破视凝绝”的必然结果,师傅既未点破,便是有意如此了,有一阵子他觉得这是师傅对自己青眼有加,表面上宠爱老大,暗地理却将自己当成了衣钵传人,因此练得格外起劲。
  后来他才慢慢察觉,这一切,或许是因为在“破视凝绝”这门武功上,连师傅的天份或造诣也比不上他,没想过要防范他的注视。何患子是临沣县的佃户出身,但这不代表他特别愚笨、后知后觉;以他对师傅的了解,他明白自己必须终身守密,一旦秘密暴露,便是自己悲惨身亡之日。
  符赤锦趁他一时失神,随手将他的腰刀格落,趋近低道:“典卫大人说了,教你立刻返回五绝庄,趁乱带走上官夫人母女,至莲觉寺王舍院,自然会有人接应!”
  何患子一愕。“典......典卫大人?”
  符赤锦咬牙道:“要救她母女俩,便看你了!还不快走?”见他愣头愣脑的,不知怎的忽想起了耿照,心中柔情忽动,嘴角不觉微勾:“难怪老爷肯定这招有用。他俩明明不像,却又好像。”低声骂道:
  “傻子!还不踢我一脚?”
  何患子如梦初醒,“哎哟”一声假装倒地,衣下飞起一脚,将她手中的蛾眉刺踢落,乘隙一撑而起,飞也似的朝鬼子镇外掠去。符赤锦拾起兵刃,紧紧握在手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目光直视着前方,步履沉重,又有些像是梦游。
  直到一只温暖厚实的手掌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仿佛又将生人的气息重新注入她体内。“行了,宝宝锦儿,你到这里就好。”那人的微笑如阳光般温煦,足以驱散一切阴霾,柔声道:“剩下的,就交给我罢。”
  他双手负后,横持着一把乌鞘长刀,大步向前,气势如渊停岳峙,与前度截然不同。岳宸风原本双臂横扶椅背,意态悠闲,此际忽觉颈背汗毛直竖,宛若一柄冷锋贴颈,终于回过头来,瞇眼望着眼前的黝黑少年,似笑非笑。
  “你一手策划的这个阵仗,虽然寒酸了些,念在时间仓促,能找到这些歪瓜劣枣来配,已算不错了,我还真有点想嘉许你一番。我这生暗算过许多人,却鲜少遭人暗算,你连五帝窟、“岐圣”伊黄粱,甚至将军夫人都能兜拢进来,引为己用,实在是个人才。”
  他抬起头来,一点都不像被包围算计的对象,反有几分凝视猎物的模样,笑意酣畅,目光却令人冷彻心脾。
  “我真是教你那朴拙老实的外表给骗了,典卫大人。”
  耿照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对他的讥讽一点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我刚从五绝庄赶过来,你的秘密巢穴已被攻破了,党羽多数被擒,将军正在赶往庄子的路上。放眼东海,再也没有你可以立足的地方,要你束手就擒,只怕很难;但至少刀在你手上,还能假装是个磊落的刀客,以刀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缓缓擎出神术宝刀,冷锋回映着艳阳,豪迈的刀光犹如千迭雪浪。
  “你受死吧,岳宸风!”
    <center><img src=../txt/14a.jpg></center>
    <center>封底兵设:明月环</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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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enter>封底兵设:明月环</center>
  【第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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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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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内容简介】
<center><img src=../txt/15.jpg></center>
  岳宸风夺人家业、淫人妻女,逞凶横暴,丧尽天良!在耿照看来,此人简直是无恶不作,死上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冤。但在镇东将军眼中,岳宸风的所作所为不过小奸小恶;比之于他心目中的真正恶道,显得既无谓又无聊。
  “敢问将军之“恶”,究竟是什么?”耿照犯着意气,抗颜怒问。
  慕容柔只是淡淡一笑。“如果我说是开创太平盛世,你可信否?”


内彩图及人物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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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img src=../txt/15e.jpg></center>


第七一折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鳞皮响尾鞭冷锐肃杀,对应的鞭法却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千耀蛇珠”,是黄岛列名的廿七门帝字绝学中,唯一毋须纯血即能修练的武功。
  因为在冷北海身上,没有一丁半点的纯血。
  生长于黄岛北端的奴户之子,没拜过半个师傅、练过一天的武功,他的人生从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一生除了放牧还是放牧,和他的父亲爷祖一样。娶枯发红面的邻家牧羊女、生俩娃儿,定期往岛中赶送牲口,然后在朔风凛冽的高原上终老一生--
  要能这样就好了,喜获麟儿的双亲心想。但这孩子却走出了他们的眼界,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想。
  瘦弱的少年在苦寒的高地磨练出强健体魄,以补内力的不足;套牲口的绳圈越玩越长、越玩越重,也越见精准犀利。很多年后,他跃居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的高位,那个习于逆风睁眼、在天寒地冻中抛索的少年却依然没变,他的冷静、沉默与韧性仍是每次取胜的关键,超越他所知的一切武技。
  奴户是不配拥有姓氏的,他凭双手挣来的东西,高原村落里的人连想都不敢想。
  少年管自己叫“冷北海”,以纪念从小看大的那片云下之地。
  即使冷北海因缘际会习得奇功“守风散息”,屡次立下大功,依旧无法改变卑下的奴户出身,直到尊贵的神君大人为他创制的鞭法命名的那一天。
  “如许犀利的武技,当有个堪匹配的名儿。”
  清癯俊逸的锦袍秀士单臂负后,从书案上拈起一张干透的墨迹,带着一贯的温文笑意。冷北海识字不多,但神君这么有学问,写的字自然是极好的。“我想了几天,就叫“千耀蛇珠”罢。”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冷北海的听力与目力同样出色,一瞬间他却怀疑自己听错了:奴户之子创制的武功,怎能以“蛇”字命名?“神......神君!”拥有尊贵纯血的长老敕使们终于回过神来,纷纷提出抗议:“下人们的艺业再好,岂能跻身“帝字绝学”?这......这不是全乱了么?”
  面对激动得几乎失去分寸的家臣,中年文士微笑摆摆手,毫不在意。
  “你们也觉得这是门厉害的武功,不是吗?或许有一天,五岛再也诞不出纯血的子嗣,我们就要靠这门鞭法来保护祖宗基业了,是神君还是奴户所创制,又有什么干系?”
  家臣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傻了,一时竟都无话。
  他转过头来,饶有深意地望着手足无措的苍白青年。
  “北海,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管它叫“千耀蛇珠”?”
  冷北海微一转念,忽想起“蛇珠”的含意,惭愧地低下头,手心冒汗,忽觉方才的一瞬狂喜当真愚蠢至极。奴户之子就是奴户之子,怎能妄想与纯血贵冑同列一榜,百世流传?
  世袭家臣中也有人心思飞快,立时想到了同一处,惊惑全消,得意讪笑:
  “蛇吐之珠,乃是贱物!俗谚有云:“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千枚蛇珠该有一斛了罢?却比不上一枚玫瑰珊瑚珠的价值!依属下看,奴户的儿子始终是奴户,一点儿也不......”忽然闭口不语,见神君双手负后、缓缓回头,目光还是一贯的温和平静,毫不炽烈,只是定定望向自己,不觉冷汗涔涔,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与手段苛烈的先代神君何蔓荆不同,印象中男子从未动过真怒,非是城府深沉、天威难测,而是他豁达的心胸能容万物,总令人不由自主惭愧起来。
  神君转向垂手而立的苍白青年,鼓舞似的一笑。
  ““蛇珠”二字,亦可作“灵蛇之珠”解,喻指超卓的资材。天生万物,各有其禀,莫说草莽之中多出将相英杰,帝王之家里,难道就没有昏庸无能、为祸百姓的暴君?以出身、血裔论断人的才能,我不能认同。”
  中年文士一一目视众人,朗声道:“现今五岛之内,莫不竞相以纯血为要,为求宗脉延续,弄得纲常紊乱、人伦相悖,夫妻难以厮守,父子对面不识;只知有神君宗门,不知家庭和乐之可贵,不近人情,岂能久长?”
  这番话若在其他四岛公然散播,怕不被安上个“大逆不道”的罪名,然他处事公正,绝不徇私,众人又敬他学问高超,所说均与旧时观念不同,一时间竟无人出声反驳,反倒低下头去,在心上细细咀嚼,各有领会。
  他虽是岛外出身,因娶了何蔓荆的独生女儿才得坐上神君大位,但在黄岛老臣心中,这话也只有从他口里吐出,才不会被质疑是师心自用。中年文士回过头来,含笑望着冷北海。
  “你的忠诚与才能,无一丝可疑处。愿你将这路“千耀蛇珠”鞭法发扬光大,为黄岛培育更多人才,如握灵蛇之珠,光华千耀。”
  冷北海记得当时自己伏在地上,热泪盈眶。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流泪。
  为了男子唯一的骨血,他什么事都愿意做。若岳宸风有一丝半点试图染指神君,他不惜千刀万剐,早与那厮拼个同归于尽!如今歼灭大敌的良机就在眼前,岂能受阻于区区一名猿臂飞燕门的弓手?
  --纵然意遄心高,眼下却是自他出道以来,罕遇的狼狈困境。
  鳞皮响尾鞭的优点是及长,临敌时以逸待劳,鞭梢所至,两丈内莫不中的,再加上“守风散息”之术,能洞悉对手的长处弱点,攻敌之无救,故尔稳坐江湖买命榜前沿,多年来难以撼动。
  然而,世间若有较两丈长鞭更长的兵器,则非弓箭莫属。
  稽绍仁快马驰近,疾锐的狼牙羽箭飕飕而至、间不容发,冷北海拖着沉重的响尾鞭无以趋避,万不得已撤手,就着茅草房顶一滚,所经处羽箭洞穿,连成一排,几乎将横梁射塌。
  冷北海连抬望的余裕也无,抱头滚入一处破口,压着草杆坠下,“砰”的一声背脊着地,撞得身子弹起,正向一旁滚去,一枝箭杆已“咚!”标入原处,声如铜锤击地,震得尾羽嗡颤,宛若索命低吟。
  (好......好沉重的箭势!)
  冷北海豹子似的撑地疾起,身体弹向土墙,鱼跃般跳出墙上的方窗,滚入相连的另一幢土屋中!不过眨眼功夫,这条动线已接连插上三枝羽箭,最近的一枝甚至将衣角钉在地上,若曾稍稍停步,狼牙箭便自贯穿胸腹,而非仅留下一片残布。
  但冷北海的亡命之行还未结束。
  羽箭像生眼似的分至沓来,逼得他连转换路线的空隙也匀不出。
  --这是传说中猿臂飞燕门的绝技“及时雨”。
  向天开弓、箭落如雨,是只有稽绍仁背上那把及顶长弓才能使出的独门箭艺,毋须瞄准,羽箭仰天射出后,又如雨水般自天穹斜落,箭势劲急,配合加重加长的特制狼牙箭,连铁楯都能射穿,就算置身高处、躲入障壁亦不能避,堪称“无漏之射”。
  冷北海奋力窜逃,心中却明白:若此刻有谁比自己更着急的,必定就是那名出身猿臂飞燕门的骑马弓手。一只箭壶最多二十枝箭,鞍侧各挂一只,也不过才四十枝;如这般不要钱似的滥射,待得箭壶一空,便是攻守易位之刻。
  况且,随着马匹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短,莫说长弓,就连寻常的弓箭也将无用武之地,“及时雨”奇技不攻自破,何须应对?眼前首要,就是别让这轮急箭射中自己!
  “廿一、廿二、廿三......廿八、廿九......卅一!”
  他埋首跨步,飞也似的穿窗过墙,耳中辨着箭镞入土的钝重声响,暗自默数,忽觉身后的连珠箭势一停,目光飞快扫过屋内布置,心中大喜:“来得忒巧!”擎起事先藏在屋里的另一条长鞭,哗啦一声破窗而出,果然满目扬尘,一骑飙至!
  这等距离弓箭无用,却仍在长鞭的攻击范围之内。
  “轮到你了!”正欲挥鞭,赫见鞍上一条冷面大汉挥开尘沙,左手食、中二指间绷着一条缠丝牛筋,右掌紧扣一物搭上弦丝,拉满疾放;“飕”的一声劲响,眼前银光暴绽,正中面门!
  便在冷北海翻身栽倒的同时,稽绍仁策马驰过,不禁佩服:“我自得传本门三绝以来,头一次遭遇这等强敌,须连使三绝方能取胜!”余光所及,见冷北海忽又一跃而起,口中吐出一枚血淋淋的箭头,扬鞭道:
  “好杀招!这一式......叫什么名儿?”语声含混,显是接箭时伤到牙舌,鲜血长流,说话间不住溅出血沫,令人怵目惊心。
  飞燕三绝以“远、中、近”三段射程区分,稽绍仁连用了中距如游鱼般不断改变射向的品字箭阵“云边雁”、长弓远射的天穹之箭“及时雨”,均难以克敌,才使出二指架弦的近距杀着。如此属性相悖的三式箭艺竟可于一身同使,刁钻异常,几乎要了冷北海的命。
  他与程百里奉命驰援岳宸风,程百里深知这位老搭档的弓术惊人,一旦占据有利位置,一人可抵一支射队,特将心爱的座骑换给了他,以仗“浪雪黄骠”的神骏脚力先行赶回。
  稽绍仁见最后的杀着居然落空,心下冰凉,一夹马肚奋力驱策,欲冲出鳞皮响尾鞭的范围,百忙中拈起最后一枝折去箭头的狼牙箭,回头疾放,叫道:“此乃飞燕三绝中的不传之秘,名唤“一串心”!你--”语声未落,首级已被鞭风扫落,无镞之箭却射中冷北海左肩,几乎入肉,但终究还是不及箭镞之利,微略一阻,被他及时接住。
  冷北海小退半步,心知伤处必定瘀肿严重,咬牙不吭一声,弯腰将骨碌碌滚至脚边的断首停住,以指尖抚阖眼皮,低声道:“好汉子!你去罢。尘世种种,再不须你挂心。”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这无名弓手虽然失败,到底是死在执行任务的中途,求仁得仁、俯仰无愧,而他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想指望那个半调子的耿家小子?哼,真真妇人之见!
  冷北海嘴角微动,不顾乱发披面,垂着动弹不得的左膀,拖着响尾鞭朝街心的岳宸风走去;偶一抬头,不禁目瞪口呆,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漱玉节的盘算?难怪她执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怪异的景况,一时竟忘了该要挥鞭杀入、诛灭大敌,只觉不可思议;看着看着,持鞭的手掌一紧,掌心沁出冷汗--
  ◇  ◇  ◇
  仔细算来,杀奴离开家乡该超过十五年了--随着清醒与失神时的分际越来越模糊,他已无法忆起太精确的数字。
  连最初,自己究竟是怎么踏上这条飘泊之路,近来也渐记不清了。还残留在记忆里的,反而是在海上的暴风雨之夜、那冰冷得难以想象的刺骨雨水,或是漂流到某个不知名的岛屿,抓到第一个妇人将她剥得赤条条的,和着温血浆腻一插到底的充实快感......之类。又或差不多的东西。
  只是不管这些那些,都离他越来越远。
  就像在依稀梦寐间那逐渐模糊的故乡。
  --都是那条该死的“失魂带”害的。
  即使在故土,他和他的孪生兄弟亦罕逢敌手。从长成的苦行僧院逃出后,两人一路摧枯拉朽,将随后追来的戒律僧残杀殆尽,仿佛要弥补从小锻炼武技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反出僧院的双胞胎兄弟疯狂奸淫掳掠,最后惊动了伊沙陀罗之王,派出精锐卫队将两头嗜血凶兽驱逐出海,永远流放异域。
  即使来到东胜洲,摄杀二奴仍是强得绝难抗衡。他俩于南陵恶水国弃舟登岸,所经之处恣意烧杀,无数武者前仆后继想要消灭恶魔,终落得残肢碎体、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
  若非两人无意间闯入凤西凤翼山地界,撞着一柄号称“天下第二”的当世无双之剑,被杀得仓皇而逃,还不知有多少南陵英雄要惨绝在“摄杀二律仙”的毒手之下。
  伊沙沱罗僧院秘传的“三摩地之术”与东洲武家的内功相似,然而威力更强,遑论自钉床刀梯里锻练出的强韧肉体。即使凤翼山那人剑艺卓绝,照面一剑便将他二人封穴闭脉,仍教兄弟俩踣地复起、逃出生天,全赖这三摩地的奇异法门,与东洲内气理论绝不相同。摄杀二奴奋力奔下凤翼山,逃出那人的守誓范围;此役虽是一合之间便即落败,却未令他二人胆寒。
  直到遇上岳宸风。
  岳宸风最可怕的并不是武功,甚至不是折磨人的残忍手法,而是他那超乎寻常、以“摄杀二律仙”之凶残也不禁胆寒的无边恶意。“失魂带”的铜钉暗合道门医律,令狡猾的杀奴失智,嗜色如命的摄奴则一蹶不振,尽丧雄风;岳宸风以取笑两人的窘迫为乐,长年不疲。
  摄奴一去不回,杀奴一点也不替兄弟难过,只觉愤恨。岳宸风将摄奴剩余的刑期一丝不漏加给了他,轮流给他上那两条失魂带,一般的笑谑取乐,驱役如猪狗。先走的人反是解脱。
  (可恶!)
  杀奴将满腔愤怒通通发泄在这干瘪黝黑的糟老头身上,毕竟错过这次,他不确定下一回神智清醒会是什么时侯--薛百螣的动作已明显慢下来,净绕着他周身打转,时不时地撮拳偷打几下,点落如雨,犹如一只恼人的蚊子。
  “你闹够了没有?糟老头!”杀奴突然开声,全身真气鼓荡而出,薛百螣正一拳捣他腰眼,方触及肌肤,膏油似的一圈肥肉倏地暴胀如铁,反馈的力道再加上怒吼声波,震得薛百螣身子离地,向后倒飞!
  “老......老神君!”
  随后赶至的符赤锦掩口失声,却还隔着几丈的距离,难以扑救,咬牙将防身的蛾眉刺朝杀奴掷去;谁知蓝汪汪的青钢刺呼啸落空,眨眼杀奴已不在原地,黑鼎似的胖大身躯后发先至,反抢在薛百螣身前,巨掌迎着脑门“呼!”一声击出,眼看便要将头颅捏爆。
  他所练的“胜王轮转功”擅于刚柔转换,肌肉柔软时如流沙陷地,一发劲又坚逾犀象;用于行动趋避,则快如闪电,丝毫不受庞大身躯所影响。薛百螣人在半空,硬生生坠下身形,双脚踏地兀自前滑,勉强使个“千斤坠”止步,回头一拳,正中杀奴掌心!
  杀奴无论刚劲或柔劲都大得吓人,见老人披发裂襟形容狼狈,犹自挣扎,不禁冷笑,巨灵掌去势不变,欲捏烂他右拳骨骼,岂料掌心一疼,如遭锥刺,才发现薛百螣中指的第二指节凸出,即东洲武家俗称之“弹子拳”,冷笑道:
  “老头儿,你还有气力玩啊!”
  薛百螣白发逆飞,闭口不语,左右两只“弹子拳”暴雨般呼啸而出,杀奴不闪不避,以一对蒲扇似的黝黑巨掌相接,“啪啪啪啪”的拳掌交击声更不稍停,风压迫得尘沙满地回旋,难以消散。
  间不容发的激烈对打不知持续了多久,杀奴肥厚的嘴唇微一扭曲,阴笑恻恻,觑准老人出拳渐慢的空档,粗如象腿的右臂抡开,猛将薛百螣挥了出去!
  老人及时接住砂锅大的铁拳,仍被轰得身子一弓,不由自主离地,半空中体势散乱,仿佛坏掉的傀儡连打几个旋,“砰!”背脊重重落地;余力所及,侧身滑出一丈有余。
  薛百螣“呸”的吐出一口血污,披垂着散乱的斑白灰发,撑地颤起,不知是伤势沉重抑或气力用尽,整个人浑似一条破抹布,只余一双布满血丝的黄浊瞳眸,兀自透着骄悍不屈的神光。
  “老头,咱们就别打了罢?”杀奴冷笑:
  “瞎子都看出你没劲儿啦,还打得动么?”
  薛百螣缓缓屈张五指,即使用力握住手腕,依旧停不住右掌簌簌颤抖。
  自从屈于岳宸风手下为奴后,江湖已久不闻“摄杀二律仙”之名。然而对年迈体衰、久病初愈的老神君来说,正当壮年的杀奴的确是无比棘手的敌人,比武争胜未必不敌,生死相搏则太过沉重。
  老人的模样虽然狼狈,神情依旧十分高傲。
  “的确不用打了。”他强支起酸疲的膝盖,转身往街心的战圈走去,竟置杀奴于脑后不顾--对老人来说,这场战役的敌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阻挡在前的只能算是障碍,非是敌手。
  杀奴怒极反笑,捏得拳头喀啦作响。
  “老匹夫!你傻了么?老子在这里!”
  薛百螣越走越远,灰扑扑的散乱白发搅动尘沙,嘶哑的喉音似金铁磨地,自风中迤逦而来:“我同个死人有什么好打的?”
  杀奴气得半死,松开拳头要追,喀喇喇的骨碎声响却未稍停;才刚迈步,肥大的身子一矮,倒地时“砰!”扬起大片黄沙,原来膝盖骨不知不觉间竟已断碎,再也承不住惊人的重量。
  但炒米爆栗般的骨碎声仍未歇止。
  臂间、腰后、脊柱......直到小腿,曾被那只干瘪细小、枯如松球的拳头击打过的地方,都不住传出细密清脆的爆碎声。胜王轮转功的刚力确实难当,柔劲更是稀世之宝,能将一身血肉化为数百斤重的铁砂贮囊,生生抵消掉拳脚刀剑的冲击。
  可惜“蛇虺百足”的透劲足以穿透铁砂、击碎骨骼,杀奴纵能将肥肉化为刚柔并蓄的铁砂囊袋,却无法改变骨骼易碎的性质。薛百螣拖着伤疲的身子缓缓前进,身后符赤锦一刀割断惨叫不绝的杀奴咽喉,匆匆赶上;两人来到持鞭伫立的冷北海身畔,齐望向长街中心、那至关重要的一战。
  狂风忽起,风沙满目。
  毁坏的车辆撞入半堵土墙,车轴崩塌,若非还斜斜压着两只大轮,几乎辨不出车形。耿照手持一柄豪光刺眼的脱鞘大刀,静立于街心一角,闭目低头,似在倾听着什么。
  而在他对面,岳宸风横刀当胸,不住扭头倾耳,仿佛追踪着某种难以闻见之物,目光涣散、面色苍白,周身至少有五处以上的刀伤,创口的衣布被鲜血浸透,血珠一粒粒滴碎在脚下的黄泥地里,岳宸风却浑然不觉,五感如受惊的野兽一般,追逐着看不见的影子。
  这场战斗是谁占上风,一眼就能明白。
  符赤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百螣亦是满腹狐疑,转头问冷北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却听冷北海“嘘”的一声,扬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又来了,快瞧!”
  三人移目场中,忽见耿照“唰!”刀一扬,豹也似的低头跃出,手中的神术刀豪光耀目,猛砍岳宸风!
  这一刀招、劲俱巧,但以岳宸风的造诣,无论闪避抑或回击,都不致令耿照轻易得手;偏偏他睁着眼睛却仿佛什么也瞧不见,锋亮的神术刀正中左肩,衣分处暗芒一闪,岳宸风咬牙侧身、披风激扬,宛若巨鹏振翼,避过筋脉要害的同时,赤乌角刀已“铿!”一声击退耿照。鲜血这才激射而出,溅满了岳宸风的胸膛下颔。
  符赤锦惊喜难言,忍不住轻声娇呼;薛百螣与冷北海交换眼色,试图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端倪,终究徒劳无功。“他从头到尾,都是闭着眼睛打的。”冷北海遥指耿照,低声轻道。
  薛百螣朝另一侧抬了抬下巴。“莫非......那厮瞎了?”话才出口,连自己也不禁摇头。岳宸风虽目光涣散,瞳仁的转动却是正常无碍,以其视线变换之灵活飞速,不仅没瞎,眼力只怕还强得怕人,只是不知何故他“看”不见周身之物,也不知他的视线在虚空之中到底追逐着什么。
  两人一齐望向符赤锦,却见她微蹙蛾眉,虽亦不解,凝然的目光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疑之色。
  昨日漱玉节下山与耿照密会,返回莲觉寺之后秘密召见薛、冷二人,向他们说了今日的伏杀计划。
  “化骊珠呢?”薛百螣听完,想也不想劈头就问。
  雷劲的箝制已得到伊黄粱的药丹支持,不成问题,但一日未取回化骊珠,五帝窟的血脉便难以延续。
  漱玉节淡然道:“宝珠在典卫大人的身上。我等若与他携手合作,共同诛杀岳宸风,事成之后他将归还化骊珠。我信他。”
  薛百螣疏眉一动,沉声道:“宗主昨儿夜里命人去取那专验龙漦真伪的“无遮净瓶”来,莫非为确定耿家小子是否持珠?”
  漱玉节粉脸微红,所幸密室中照明昏暗,并未教二人全看了去。她轻咳两声,又回复平日的从容自信,淡淡一笑:“老神君当真是明察秋毫,什么事须瞒你不过。”
  薛百螣默然片刻,轻哼一声。“看来,这次的确是弦子的过失。她若将化骊珠与冥表一并取回,咱们也不必再受制于人了。”漱玉节闻言一笑,不置可否,却听冷北海咧嘴低道:
  “能杀岳宸风,我倒不介意与谁连手。”说着抬起锐目,淡然道:“只是就我们仨,再加上耿小子,会不会太托大了?以那厮的脾性,一旦出手不能置他于死地,死的恐怕就是我们了,宗主有什么打算?”
  漱玉节摇了摇头。
  “不是三个,而是两个。”她望着对面的二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将率领帝门众人攻打五绝庄。那里藏有岳贼的机密,失落的食尘亦在庄中密室,如若顺利攻破,不仅能取回宝器,亦可反将岳宸风一军,掌握主动;便未攻取,亦足以引开岳贼身边的亲兵护卫,使其落单。”
  冷北海微微冷笑。
  “宗主的说法,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岳宸风,不是区区两人便能杀除的对手,与其冒险进取,不如谋定后动,务求一出手便能让他死透,永不翻身。”
  漱玉节道:“我的看法与冷敕使相同。要杀岳宸风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按照典卫大人的谋划,一旦他与岳宸风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令岳贼伏诛的胜算最大。你二人的任务,就是一一清除那厮身边的阻碍,好教他能径取岳宸风!”
  ◇  ◇  ◇
  场中风沙一动,耿照再度持刀扑上,双目紧闭,刀式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灿烂夺目、雷霆万钧!岳宸风眼耳无用,然而只要刀锋及体,他便能立即反应,耿照所造成的伤害均不足以致命,对撼三两度之间必被击退;若非岳宸风难以追击,恐怕早已分出胜负。
  这是一场闭眼瞎子对睁眼瞎子的决斗。
  这一轮耿照又多支持了片刻,才被赤乌角刀轰退,落地时脚下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他身负碧火神功,临敌一向以内力悠绵见长,不幸的是:岳宸风的碧火功更加精湛,不管爆发力或持续力都远胜于他;奋力相搏之下,耿照早已难掩疲态,罕有地露出气力不继的狼狈模样。
  他不及缓过气来,继续抢攻。薛百螣与冷北海都看出不对:“岳宸风既不能追击,更应稳扎稳打,调匀气息再出手,岂能贪功躁进?除非......除非岳宸风的“异状”有其时限!”
  两人对望一眼,心知良机稍纵即逝,一持鞭、一握拳,点足跃出,双双朝岳宸风杀去!
  谁知一奔入耿、岳周围两丈方圆,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升起大片灰翳,如坠五里雾中,体内气血翻涌,忍不住恶心反胃,真力运行、五官感知......通通失去常序,仿佛乾坤颠倒,脚下却踏不到实地,整个人忽悬虚空,连原本并肩而来的同伴亦消失不见......
  --原来......他俩就是在这片虚无中决斗!
  --这......这是哪里,又或发生了什么事?
  --是阵法、道术,还是迷药,才能造出这样的虚无?
  两人正自迷惘,忽听耿照大叫:“大......大师父!”
  周围雾蒙蒙的灰翳摇颤起来,阳光如穿融般扯开整片空间,薛、冷二人回过神,赫见黄沙依旧、长街依旧,头顶上烈日朗朗,哪来的大雾苍茫?
  尚不及起身,前方岳宸风目光一凝,仿佛终于看清四周景物,赤乌角刀卷风应手,刀芒过处,薛百螣、冷北海的胸口隔空喷出大蓬血箭,余劲未绝,竟将二人掀得曳地滑出,宛若系马拖行!
  幻阵被破,耿照为救二人,硬撼岳宸风;岳宸风反手一格,劲力不下巨斧抡扫,“当!”两刀交击,洪若毁钟,震得耿照口鼻溢血、虎口迸裂,却连一步也不敢退,任由刀劲贯体而出,背心“泼喇!”裂开几道衣缝,发丝逆扬,毛孔都迸出血来。
  便只一招,防御者随手挡架,攻击者反被击成重伤。
  耿照膝弯一软,勉力提臂,却觉神术刀如有千斤之重,竟不由心。岳宸风一脚踏住刀板,狞笑:“你使什么妖法......”语声未落,眼前灰翳又起,天地消失,再度陷入那诡异的迷魂阵中。
  他沉着不乱,凭记忆往脚下一劈,见一个朦朦胧胧、形似耿照的影子滚了开去,也不知砍中了没。
  与耿照甫一交手,他便陷入这个奇诡无比的怪异空间,眼睛所看、耳朵所听,通通都是灰扑扑的假象;只有刀锋入肉时的痛觉是真实的,无半点虚假。为此他刻意挨了几刀,试图以痛楚将自己唤醒,只是终归徒劳。
  他幼时曾听师父说过,道门中有种观想之术,修炼有成的术者能在脑海中自行想象冰水炭火、令身边之人如冻如灼。万料不到耿姓小子身边,竟有这样的高人!
  但道术并非全无破绽,适才薛百螣与冷北海闯入,耿家小子一喊,幻阵顿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幻出迷阵,施术者绝不能毫发无伤。最好的证明,就是原本灰蒙蒙的视界,已能依稀辨出轮廓;远方一人拄刀颤起,身形、面孔若隐若现,正是方才死里逃生的耿照。
  岳宸风本欲挥刀掩杀过去,转念一想:这条长街并无如此宽阔,耿照看来相距甚远,显是术者在距离上动了手脚。就算他不找耿照,那小子也会自己杀将过来;一动便不如一静,以逸待劳--岳宸风正露微笑,忽听身后一人道:
  “你的心计,当真是稀世难得。不过比起心地之卑鄙龌龊,你的心计又不算什么了。我活到这把岁数,还不曾见过像你这样的东西。”
  岳宸风霍然回头,赫见一条瘦削的青衣长影,似是长发曳地,容貌却看不清楚。
  远方耿照似又喊了声“大师父”,声音倏地膨胀散逸,消失在灰翳中,仿佛有千里之遥。岳宸风心知此人必是阵主,暗自戒备,冷笑:“你是耿照的师父?”
  青衣人摇头。
  “我是宝宝锦儿的师父。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该死了么?”大袖一翻,右手五指忽成尖铲,挺直插入岳宸风腹中,热刀切牛油也似,无比滑顺地一送到底、透背而出,直没至肘间。
  岳宸风竟不觉疼痛,眼巴巴看着,满脸错愕。
  “你......”
  “没错,我将整只手都插进你腹中。”青衣人淡然道:
  “肚里生生插了只铁爪,该是什么滋味?”
  岳宸风心思触动,不由得将“铁爪”、“插进腹中”等念头串了起来,忽觉腹间痛得难以忍受,恰恰是被一只锐利的铁爪穿破肚肠、戳得脏腑糜烂的感觉,忍不住惨叫出声,豆大的冷汗沁出额际,几乎晕死过去。
  青衣人悠然道:“疼么?我替你斩下头颅,了断性命罢,也少吃些零碎苦头。”举起右手,大袖顺势滑落,只见腕间接着一柄斩头大刀,仿佛生就如此,哪有指掌的踪影?
  岳宸风平生从未如此疼痛过,肠子似被绞成一段一段,痛得连声音也发不出。眼看青衣人袖起刀落,便要将自己的脑袋砍下,脑海之中灵光乍现,恍然大悟:
  “他说了“插进腹中”之后,我才觉疼痛,这疼......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刻意说“斩下头颅,了断性命”,是因为如果我不信在这里失却头颅会致死的话,他便杀不了我!”眼前刀光一闪,视线陡沉,原来是头颅坠地,骨碌碌地滚到脚边。
  只听青衣人冷道:“你恶贯满盈,如此死法,已算是轻巧了。”
  歪倒在灰色地面上的首级突然睁眼,咧嘴大笑:
  “老儿,你该后悔没一出手便要了我的命!”
  无头的尸身转身挥刀,“喀喇”一响,似是劈开墙板一类,铺天盖地的灰翳突然消散,仿佛被吸入某处缝隙之中。
  灰翳一去,岳宸风发现自己仍站在街心一角,烈日当空、风过沙扬,不远处耿照拄刀在地,争取时间调息恢复;而符赤锦正拖着重伤的薛百螣与冷北海往后退,距离岳宸风一刀将他俩砍飞的当儿,不过是几瞬目间。适才迷阵中发生之事,除了腹间仍剧痛不止,一切恍如迷梦。
  岳宸风忍痛撕开围腹,赫见腹间一片瘀紫,表皮却无丝毫外伤;骤地喉头腥甜上涌,嘴角溢出血来,却非是怪伤复发的征候,而是脏腑受了极为严重的内创,故尔呕红。
  (好......好厉害的心识操控之术!)
  一切都是幻境。那青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侵入他的脑识,原本是混淆感官,以利耿照相斗取胜;等到那耿姓小子支持不住了,躲在背后的施术者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披挂上阵,想在幻境里让岳宸风误以为“自己被杀”,借以取他性命--
  在幻境中受的伤,醒来后依旧存在。因为被骗的是身体而非脑识,无法借由神智清醒解除。此刻腹部的剧烈痛楚,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实不该想起“肝肠寸断”四字的。
  岳宸风深吸了口气,运功压制出血,拄刀回头。被劈开的土屋墙板中,露出一只青瓦大瓮,瓮上裂开尺余刀痕,自是赤乌角刀所致
  屋内,一男一女盘坐大瓮两旁,各出一掌按在瓮上,女子一袭紫衫,肌肤白皙,身段玲珑丰满,乌溜溜的如瀑长发覆住大半张面孔;男子却是身材高大,颚裂如虎,周身生满白毛,随风刮出阵阵浓烈兽臭,竟已不似人形。
  两人双目紧闭,不敢轻易撤手,忽听“哔剥”一声,瓮裂又下延尺许,漏出大把青丝,发毛末梢由黑转灰,仿佛被抽走生命气息,转眼白脆如炭烬,随风散落一地。
  那对护瓮的男女喉头一抽搐,嘴角俱都溢出殷红,面色白惨,显是受了严重的内创。
  岳宸风凝目片刻,确定从未见过这两人,不觉沉吟:“对我施展心术之人声音虽尖,却似是男子......奇怪!他既自称是那贱人的师父,我怎不知五岛之内竟有这般人物?”
  身后,符赤锦越过他宽阔的肩头,瞥见屋里两人一瓮,失声道:
  “两位师父!你们......你们怎会在此!”提裙起身,径朝破屋奔来。岳宸风见她心慌意乱,大有可乘之机,暗自提气,便要出手;蓦地一声虎吼,那满身白毛的兽形男子睁开虎目,咆哮道:
  “女徒勿来!快......快走......”话未说完,口中又喷出鲜血。
  岳宸风心中一凛:“这声音......不是他!”霍然回头,目光射向另一边的紫衣女子,暗想:“看她年纪轻轻,居然练得如此心术,若能收为我用,必是如虎添翼!”又上下打量她几眼,忍不住面露微笑,伸舌舐唇:
  “不想道门近日,也有这般美貌婀娜的术者。”
  符赤锦被吼得回神,错愕停步,心如刀割,她本是聪慧机伶的女子,情急不过一瞬,见得眼前景况,心中已猜到七八成:“看来是二师父与小师父,将二部尸旡灌与大师父,融合大师父的下尸部元功,以“三尸化旡”的神功推动伏形大法,助耿郎诛杀岳贼!他们......究竟是何时搭上的线,我怎全然不知?”
  她方才目睹耿、岳相斗,本有些疑心,一见三尸现身,所有疑点顿时串成了线,纲举目张,豁然开朗。
  “你怎么......怎么不守誓约,将我最亲的三位师父都扯了进来?”她心中气苦,望向街心另一侧,见耿照委顿在地,盘腿拄刀调息,苍白的娃娃脸上无一丝血色,头顶白丝氤氲,正到了紧要关头。
  两人心有灵犀,耿照睁眼见玉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嘴唇微歙,似说了“对不住”三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一男一女便是白额煞、紫灵眼,而在幻境中几乎杀死岳宸风的青衣高人,自是青面神的青鸟伏形大法所化。
  当日在幻境之中,青面神施展神通为耿照疗伤,“青鸟伏形大法”乃游尸门下尸蹻部的至高绝学,不但能操控心识、驱役肉体,在大法罗织的迷离境中,亦有窥读人心的异能,从而知晓耿照与符赤锦的刺岳行动。
  秘密被揭,耿照遂请求三尸出手援助。青面神“读”过他脑中与岳宸风交手的片段,推断此人武功之高,饶是高手一拥而上,也是能败而不能杀。为求顺利斩风,便与耿照谋订今日的狙杀计划。
  “青鸟伏形大法,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扭曲人的感知。”
  青面神随手一挥,幻境中忽起大雾,雾丝伸手即可扰动,宛若线香。
  “姑且把五感之所觉当做这些烟丝,天上地下,无处不有;人的知觉心识,不过是雾丝的异种延伸,原本是一样的东西。
  “伏形大法借由拨动、扰乱雾丝,由外而内,影响他人的心识五感。你等凡人,只能呆板接收雾丝,无法选择,亦不能任意改变其质;而我则是一阵风,不仅能将它们凝聚驱散、吹入你的脑海,亦能将你体内的雾丝搅乱吹出。”
  “原来如此。”耿照若有所悟。
  青面神轻拨白雾,宛若抚弦。他在幻境中总是以高大修长、两袖回风的青衣人模样现身,耿照忍不住猜想这或许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只是代形罢了,徒婿,不必多心。若以真正的模样现身,说不定会吓坏你。”耿照被读出心思,大为窘迫,青面神却只摆了摆手,续道:“一旦岳宸风踏入大法范畴,我便剥夺其五感,扰乱其心识,令他分不清幻象真实......但你也一样。”
  青面神负手回头,脸孔虽是一团青光,却能清楚感觉那股子凝肃。
  “风吹雾散,无一能免,不管他的、你的抑或旁人。你身负玄门正宗“入虚静”功法,能在大法范畴中维持最多的清明;要狙杀岳宸风,你是最好的人选。”
  战况果如青面神所料。
  岳宸风纵使刀法超群,在眼见不为真、幻象未必假的“青鸟伏形大法”之前,与耿照的实力差距被大幅拉近,顿时陷入苦战。
  但碧火功毕竟是道门正宗,要扰乱岳宸风的心识,饶是有“三尸化旡”的神功辅助,仍耗力甚巨,难以久持;而耿照要在伏形大法的范畴中维持清明,亦非易事,最后索性闭上眼睛遁入虚空,纯以碧火功的先天感应克敌。
  若按此一形势发展,终能成功斩杀岳宸风也未可知。谁知薛、冷意外闯入战团,他二人未练过火碧丹绝一类的道门玄功,对大法毫无抗力,若不撤去伏形大法,转眼便要丧命。
  耿照感应二人闯入,心急下喊了声“大师父”,岳宸风趁着伏形大法一撤,不但将薛、冷两人砍成重伤,更记住了周围的景物位置;他在逼命一瞬的紧要关头、出刀砍破三人藏身处的屋墙,循的正是耿照那一声所向。
  阴错阳差,苦心孤诣俱付东流,一切又回到源头。
  剥除了心机谋划,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斗争。
  青面神非到万不得已,本不愿直接进入岳宸风的脑识,以“伤心即伤体”之法杀人,盖因此法凶险,一不小心连施术者亦不能免;直到三尸化旡再难支持,耿照却迟迟无法取胜,这才冒险一试。
  殊不知岳宸风的意志非同凡人,关键时刻一刀砍破屋墙,破了幻境之法,果然一举重创了青面神、白额煞、紫灵眼。
  薛百螣年老力衰,剧斗后胸口再挨一刀,已无力拼战,冷北海的伤势也不乐观。
  符赤锦仅余三成功力不到,绝非岳宸风的对手。耿照内力耗尽,即使是回复之力超群的碧火神功,至少还要调息一刻才能站得起来。
  岳宸风腹间虽受剧创,却是现场唯一还能持刀站立之人,形势登时逆转。
  --所谓胜者,是能站到最后的那一个。
  “现在......”他缓缓举起赤乌角刀,指南针般一一指过众人,苍白干裂的薄唇咧开一抹邪笑。霸气横生的刀器在他手里,宛若竹架糊纸,丝毫不显沉坠。
  “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要先来受死?”


第七二折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赤乌角”刀如其名,乌沉沉的巨大刀身隐泛血光,所指之处,令人不寒而栗。
  但耿照清楚知道,这不过是岳宸风施压的手段罢了。
  换作是他,现场只有一人,是必须优先打倒的对象--
  狞恶的血光乌芒“呼!”一声映日回风,前一刻岳宸风还手按腹间、身子微佝,眨眼人已不在原地,黑翼般的披风旋作一团,挟着无匹刀劲卷沙扬尘,径取护着薛、冷二人掩退的宝宝锦儿!
  尽管只余三成元功,符赤锦却是在场唯一一名未曾负伤、行动自如的宝贵战力,未免横生枝节,必须先予摘除--便以薛百螣、冷北海等人的老练,易地而处,只怕也是如此作为。
  “宝......宝宝锦儿!”
  耿照几乎忍不住吐气开声、起身援护,但这也正是岳宸风所盼望。
  身为最后的反击希望,耿照若于一刻间调息完功,尚能与负伤的岳贼一斗;袭击符赤锦除了断绝后患,更是岳宸风“攻敌之必救”的险恶心计。假使耿照沉不住气,这着不仅要取符赤锦,甚能将冲动上前、未及调复的耿照一并杀除,一石二鸟,远比直取耿照更加上算。
  符赤锦非是初出江湖的雏儿,心知无幸,嘴角浮露一丝微笑:“便是老天收我,也要拉你岳宸风同行!”未及闪躲双手一扬,将薛、冷向后一推,身子不动,昂然迎向岳宸风!
  岳宸风一凛:“莫非......这仍是计?”忽生犹豫,这十拿九稳的一刀为之一挫,乌氅落影还形,赤乌角刀的乌锋停在符赤锦身前,距她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不过三尺,劲风刮得柔鬓逆飞,飘下几绺发毛。
  四周既无伏兵也无陷阱,符赤锦却不闪不避,饱满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俏脸上掠过一抹夷然无惧的清冷蔑色,银牙咬碎,朱唇轻启:“鼠辈!”抿嘴而笑,满是鄙夷讥嘲。
  岳宸风怒道:“找死!”忽听一声虎咆,一抹白影窜出屋墙,足不沾地,顷刻已至岳宸风身后,两只兽爪压风刨影,绞得衣布粉碎、鲜血点点,宛若漫天黑蝶血雨,四散而出!
  众人这才闻到湿臭的兽毛气味,见白额煞翻腾旋绕、出爪迅捷,竟无一丝间隙;岳宸风料不到他重伤之下,还有这等惊人速度,回身已被欺入臂围之内,赤乌角刀连着一条右臂竟无用武之地,只出得左掌相对。
  白额煞不唯指爪尖锐,足趾亦生作弯钩状,色泽黄如角骨,攻击时四肢齐上,杀得性起,还频频呲牙咆哮,挟着爪下骇人风压,便似一头攀着猎物疯狂撕咬的大猫,奇伟雄躯竟不落地,牙爪间不住刨出鲜血碎布,令人胆寒。
  武功卓绝的高手或可击杀虎狼,然而一旦遭遇武功卓绝的凶兽,人兽间的力量差距、反应速度等,立时便分出高下;亘古以来人不如兽者,皆源于此。岳宸风难以招架,以左臂护住头脸,运起不足八成的“金甲禁绝”勉力抵御,动作完全跟不上兽一般旋绕电转的白额煞。
  经伊黄粱的诊断,岳宸风这两日不运内气自疗,只服用些温补药物,果然吐血怪症不再复发,伤势渐有起色,心知伊黄粱所言非虚,更不敢妄动真气。
  即使遭逢突袭,也仅用五成功力御敌,避免催发体内针劲,使异创复萌;但白额煞的速度委实太快,爪劲又强悍难当,五成功力的“金甲禁绝”恐难抵挡,不得已催谷到七成顶峰,临界八成,只觉五内翻腾,真气所经处无不隐隐作痛,仿佛下一刻异创便又要爆发。
  (若能使八成真力,岂容......岂容这班跳梁小丑猖狂!)
  在出发前往莲觉寺之前,岳宸风已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伊黄粱的能耐无庸置疑,接下来,只是如何取舍而已。
  --把这身遇合神奇、万中无一的绝顶功力通通舍弃,只为求一个重头练起的机会?岳宸风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若非伊黄粱严正警告不得妄动真力,他很想不顾一切,上街杀几个人来泄愤。
  若未遇慕容柔,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会考虑如此荒谬的提议。但如今,已到了不能逃不能避、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境地;江畔那无名老渔夫的出现,不过是再次提醒他罢了。岳宸风整夜睁大眼睛无法成眠,回忆着那难以忘怀的一夜。
  那时,他方归入将军麾下一月有余,被破格提升,晋身武僚诸首。
  镇东将军府不比权力早被架空、纸糊老虎般的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有兵有粮、有权有势,难得的是慕容柔书生掌兵,居然半点武功也不会,出门乘车坐轿,比迟凤钧更像文臣。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鸠占鹊巢、移花接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乌城山虎王祠不唯武功、基业,连岳氏宗脉都被他连根刨起,变成了自己的东西;五绝庄爵勋盖世,何等尊贵!还不是教他手到擒来,成了养兵授徒的基地?更别提高手如云的五帝窟......
  慕容柔手无缚鸡之力,一枚雷丹种将下去,此后他岳某人便是君临东海的地下将军,手握十万精兵,休说称霸武林,便要问鼎天下五道,谁敢说他没有帝皇之命!
  那一个多月里,他连睡觉作梦都会笑。当年师父说他“无有道心”、威胁要将他驱逐下山时,可能想过那个瘦弱青白的小徒弟,有朝一日乘云化龙,将成逐鹿天下的霸主?
  岳宸风一向谨慎,慕容柔威震东海,压得朝廷、武林喘不过气来,为防这书生将军还藏有什么手段,岳宸风夜夜以“蹑影形绝”溜进将军的起居内院监视,看他是否诈伪欺人,实则身负绝学。
  结果令人非常满意。慕容柔非但不懂武功,更早与千娇百媚的年轻妻子分房,沈素云号称“三川第一美人”,容貌身段均是一等一的上货,岳宸风见她走路时身姿挺拔、昂颈直背,分明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不觉暗忖:
  “莫非慕容柔身有隐疾,不能人道,才能忍住不染指这样的美人?”顿时色授魂消,更觉心痒,就近挑了个乌云蔽月的夜晚,准备让慕容柔毕生难忘--
  除了被种入雷丹的剧烈痛苦,岳宸风还打算在他面前,将娇柔尊贵的沈家大小姐剥得赤条条的,狠狠替她开苞、恣意蹂躏,直到尽兴为止。当然这香艳淫靡的精彩过程,她平日高高在上的将军相公绝不能错过,他会用削尖的竹签撑开慕容柔的上下眼睑,教他淌着血泪好生欣赏自家妻子的淫姿......
  他潜入内院时,下身已硬得发疼。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岳宸风心想。
  慕容柔不近人情,严禁下属应酬,将军府每日戌时一到,大门便即深锁,谢绝外客,非军情急报不得叩入,违者军法处置。影响所及,靖波府内连歌楼舞榭也早早关门,街上亥时不到便罕见行人,堪称是东海一大奇事。
  慕容柔一如往常,屏退左右,独自待在书斋,偌大的屋里仅得一盏豆焰,别无其他--很少人会说慕容柔吝啬,实因他律己之严,远胜过对别人的疾厉苛烈,常人自问难以做到,至少在这事儿上谁也不敢妄加批评。
  岳宸风伏在对面的檐瓦上,轻拗指节活动筋骨,强自按下奔腾色欲,正欲一掠而入,书斋忽传出慕容柔的声音:“是你么,岳老师?”
  岳宸风悚然一惊,差点从檐间滚落。以他当时的形绝造诣,莫说是不懂武功的书生将军,便要在满座武僚之前无声来去,自问也非难事。莫容柔......是怎么发现他的踪影的?
  他硬着头皮一跃而下,俯跪阶前。“属......属下参见将军。”
  “你来这里做甚?”慕容柔声音一冷,隐约透着一股诧然。
  岳宸风总不能说“我来暗算你,还打算在你面前奸污你夫人”,心念电转,俯首道:“属下见有人影出入府邸,担心将军安危,故来一窥究竟。”书斋内沉默半晌,慕容柔才轻道:
  “你说谎。”
  忽听另一人大笑:“自是说谎,何须你看!我要出入此间,谁人能见?”
  岳宸风不由得浑身一震,惊愕莫名:“书斋之中......竟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笑道:“喂!我说你啊,该不会是想找他来对付我吧?”听他的口气,仍是对慕容柔所说。岳宸风猛然起身,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潜入将军府邸!”本欲掠进书斋,忽觉有异,霍然回头,赫见树下似有条人影,随手攀枝,笑道:
  “不坏,你居然看得见我。”正是方才书斋里那人。
  岳宸风却连他何时出来、又如何而出亦不知晓,掌心不觉生汗。
  那人越过他的肩头,径对屋里笑道:“慕容柔,除开刀侯府那红毛老不死的,你总算找到个象样些的了。”岳宸风自出道以来,从未受人如此调侃,又想借机为自己的擅入之罪开脱,把心一横,纵身往树下扑去,双掌击出:
  “刺客看掌!”
  喀啦啦一响,碗口粗细的槐树干应声而断,树下哪有什么人影?
  岳宸风心中骇异,余光瞥见一抹流辉,徒手虚劈一刀,正是七式“杀虎禅”里的极招,谁知依然落空。那人的声音由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恍然:“原来如此!”
  来人的身法之高,实是平生未见,岳宸风不敢稍稍滞留,施展形绝向前极跃,凌空运起十成碧火真气,禁绝护体、杀绝诱敌,凝绝照定黑暗中一抹流光,转身并掌,雷绝轰然而出!
  谁知身前仍空空如也,蓦地双目一暗,两根指头按上眼皮,那人笑道:
  “原来你是追着我的真气而动,好厉害的眼术!”剎那复明,岳宸风眨了眨眼,那人仍是站在树荫深处,双手拢于袖中,平平垂落,形貌俱融于幽影之间,只在微笑的一霎才见得齿间雪亮:
  “现在,你还见得我的气脉运行么?”
  果然看不见。
  原本如流萤飞舞的真气光晕,如今点滴不存。岳宸风排除了“破视凝绝”突然失效的可能性,恶念陡生:“你刻意不动真气,岂非任我宰割?”心念一动猱身扑至,掌劈刀掠绝学尽显,招招欲取其命!
  那人双手并拢,画圆似的一一接下,次序井然、应对分明,身子连晃都没多晃半点,忽然笑问道:“你从靖波府施展轻功入京,最快须得几日?”
  若不歇息,最快三至五日--岳宸风自不会开口回答,只是被冷不防一问,语声方过,脑中已浮现答案,迅辣一如手底之招。那人露齿一笑:“我一夜间便可来回。在我眼里,你慢得乌龟也似。”忽觉无趣,反掌一压,按得岳宸风跪地俯首,与前度一般无二。
  岳宸风直到额面触地,犹不相信自己落败,忆起方才已是竭尽全力,再打一次也断不能更占上风,一时难以接受,俯首喃喃道:“刀......我的刀......若赤乌角在手,我必定......必定......”
  那人怡然走过他身畔,笑道:“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被打趴在地,挨的还是拳头。给你刀也没用,你武功算是了得啦,刀、掌、身法、眼术、内力、硬功......集六门绝学于一身,常人自是打你不过。然而顶峰争胜,刀不够刀,掌不够掌,没一门顶用,若能重新练过,你挑一门潜心钻研,当胜大锅同炒。”
  (重......重新练过?)
  岳宸风跪俯在地,连汗水滴落阶前的声响亦清晰可闻。他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上一次被这般澎湃如潮的恐惧与无助所淹没是什么时候的事。
  喀喀两声,书斋前的镂花门扇被推撞开来,那人并未顺手掩上,只是随意而入,仿佛信步闲庭;间或传出极细极微的“匡当”轻响,清脆如铃甚是动听。透过书桌顶上的豆焰微光,岳宸风初次看清那人的背影:
  他身量不高,一身锦衫绣袍、粉底鳞靴,装扮华贵,却披散一头及腰黑发;缀金边的蟒纹襕袍下摆不时掠过乌金暗芒,两踝间竟戴着铁链脚镣,直如天牢里的不赦之囚。
  想起此人鬼魅般的身法,居然是在刑具拘束下所为,岳宸风简直不敢想象取下脚镣之后,这披发怪人的武功将是如何可怕。锦袍怪客径行坐落,翻起几上瓷杯自斟自饮,连尽几盅,才长长吁了口气,笑顾慕容柔:
  “喂,他是你的人,要杀要剐你自己决定,不干我的事。话先说在前头,接下来的事若教这厮听了个全,你别指望我杀人灭口。”
  阶下岳宸风闻言一惊,汗湿背衫:“将......将军要杀我!”却听慕容柔淡然道:
  “不妨,我没什么怕人说的。倒是你,既已认罪服刑,能这般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么?”那人哈哈大笑:“你不服气,派人抓我啊!”俯仰之间,袖里一阵风铃般的叮咚细响,显然腕上也戴了一样的刑枷。慕容柔闻言不禁莞尔:“若真有这么个人,你还想跑?我肯定让他逮你回去。”
  “那有什么关系?”那人嘻皮笑脸:“再逃就是了。你的人不用吃饭拉屎么?”
  慕容柔又气又好笑,凤目一睨:“再逃,我让人打你板子,打到你再不敢逃!”
  “呸,好个酷吏!”
  “乱世用重典啊!”
  两人相视大笑,片刻笑声沉落,气氛才又渐渐凝重起来。
  “我只有一句话问你。”沉默半晌,终是那人先开了口:“人,是你杀的么?你知我一向不聪明,推敲了这么些年,内贼只想到你一个疑犯。那年京城方圆百里,我以为只有你有胆子有能耐下手。”
  “怎说不聪明?普天之下,就你看穿了这事啊。”慕容柔低头微笑:
  “我也只有一句奉答。对,是我,人是我杀的。”
  那人说翻脸便翻脸,一拍桌顶,霍然起身:
  “你......乱臣贼子!”
  屋外岳宸风只觉劲风刮面,檐下整排花树应声一摇,剎时竟如土龙翻身、天地震动;骇异不过一瞬,眨眼身畔草木静立如旧,静夜之中连风都没来一丝一纹,显然那人的修为已臻化境,盛怒之下雄浑气劲迸出,却能在伤人及物前硬生生收回。
  比这份绝顶造诣更惊人的,是书斋里仍持续进行着的对话。
  慕容柔面对如此武功,连一丝惊惧也无,抬起锐利的凤目,微一冷笑:“这四字从你口中吐出,当真是再讽刺不过。”锦袍怪客顿时语塞,悻悻然拂袖落座,怒极反笑,森然道:
  “我怎比得过慕容大将军?你这个弒君逆臣!”
  慕容柔的口气居然比他还冷,闻之不寒而栗。
  “你,难道就没有弒君么?”
  锦袍怪客微略一怔,摇头道:“我不算。我可没动手杀二哥,那晚我只是坐在御榻边,凑近脸静静瞧他。他吐的气可比吸进去的多,脸颊凹陷,灰扑扑的一点也不像人......对,你也见过的,我差点儿忘了。
  “他差太监去唤人,我趁空档溜下梁,坐在榻边瞧他。约莫人快死了,知觉变得灵敏起来,他眼皮子簌簌几颤,还没睁眼,张嘴便唤:“慕容......”得意了罢?忒多顾命大臣,他头个念的还是你。”
  慕容柔低垂眼帘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
  只有从睫上栖蜓似的一颤,才能窥见他心中的云波浪涌。知道自己在“那个人”心目中如许重要,对孤高冷傲、无友不群的镇东将军该是莫大的宽慰吧?
  “他睁眼一见是我,吓得气都停了,整个得比干参还僵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本想,看见许久没见的麻烦弟弟,能吓成这样?忽会过意来:他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已死之人的鬼魂。”
  锦袍怪客轻笑起来,笑里却不带丝毫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谁;什么都不用再问了,那表情已足够说明一切。这么多年来,我们疑心韩阀、疑心应无用、疑心南陵诸国、疑心魔宗余孽,甚至疑心是异族派来的刺客,却忘了谁才是真正从这事里得到好处。我们都太笨了,是不是?”
  慕容柔当然不会回答。锦袍怪客似不在意,又自顾自续道:
  “他打了个寒噤,突然清醒过来,端起架子,板着脸斥喝我:“你......你不在东海好好思过,来此做甚?谁......谁人让你进宫的?”我当时真想一掌打死他,然而见他上气不接下气、连吞口唾沫都痛苦的模样,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一句话都不想同那厮说,只叉手抱胸,望着他发笑。”
  他突然笑起来。
  “那厮吓死了,全身发抖,又骂又叫的,稀里呼噜鬼扯一通。”
  慕容柔倏然抬头,眼中精光暴绽。
  “你口中的“那厮”,一手领着这个百废待兴的新国家,从前朝的残垣断瓦中站起来,乃至有今日之繁荣;无数百姓吃饱穿暖,不怕朝不保夕,不用卖儿鬻女,十里之间必有炊烟,家家户户能安生度日,遑论兴学教化......”
  “真奇怪。”锦袍怪客耸肩一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这话跟他当夜说的像极啦,一模子倒出来也似。这些浑话是有本的么?”
  “你--!”
  “我不懂什么朝廷教化,说不定你们真是对的。我只知道天下本不是他的东西,想坐龙庭大位可以,去讨、去骗、去哭、去赖,要不就学我造一造反,多的是门路。用卑鄙手段谋杀兄长,那不是人,是畜生!”
  锦袍怪客抬起头。“你从以前就是个怪人,慕容柔,我不怪你。但我饶不了我二哥。我家老大待你便不算好,待他又怎样?假使他当真开口讨大位,说不定老大真会给--老大做得多不情愿,你比谁都清楚。”
  --陶元峥也这么说,但其实他根本无所谓。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做了皇后与定王妃,不管最后谁坐上大位,陶家都已然是胜利者,他思量的是如何维系相府的既得利益,犯不着冒险赌上身家。
  (那首鼠两端的老匹夫!)
  但陶元峥是对的。武烈根本不爱做皇帝,也不会是称职的好皇帝。他爱打架、爱热闹、爱醇酒美人,冲动莽撞、不太负责任、对敌人和下属同样大方;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兄弟朋友,笑起来的样子没有半点心机......
  慕容柔忍不住闭上眼睛。
  无论他的理由有多充分,在内心深处,他清楚知道杀死武烈更多的是为了“那个人”的情感,而非是天下黎民。这是丑恶的、赤裸裸的谋篡,无一丝大义名分可供开脱。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遗憾。
  若非从他弟弟手里夺走了这么多却犹不自觉,独孤弋值得活得更久。
  锦袍怪客抬眸凝视,仿佛揪紧这稍纵即逝的一抹负疚。
  “你们连表情都像。那晚他骂了很久,虚张声势,直到气力用尽仍不肯停,我静静看他,最后只说了“畜生”两字。他听得两眼发直,白纸似的瘦脸突然胀红,再连一个屁字也辩驳不出,张嘴喷出一大口血箭,把永宁宫的粉壁都溅得满目殷红,这才断了气。”
  慕容柔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宫时,太宗孝明帝已然驾崩,谁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身后的时局变化,连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慕容柔也难以掌握;事隔多年,才知其中有如许周折。
  岳宸风伏在阶下动弹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难以遏抑。以他之精明,对话方至一半,便已知来者是谁;话里那些高来高去的“那厮”、“他”、“兄长”又各自代表什么意义......
  这个秘密充满腥风血雨,稍有不慎,因此丧生的人当以千万计。
  什么武林争霸、问鼎江湖,与之相比,都显得苍白无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从没听过这些。现而今,他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书斋里寂然良久,这回却是慕容柔打破了沉默。
  “我出身微贱,这条命抵不了你那英雄了得的兄长,可我并不怕死。只是现在还不行。我还不能死。”
  这话近乎求饶,但锦袍怪客并未出言讪笑。书斋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慕容柔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自己最终非得承认:我和你二哥其实是对的?”
  锦袍怪客“嗤”的一声,摇头道:“丧尽天良之事,永远都是错的。”
  “就用你的眼睛亲自确认,如何?”慕容柔淡淡一笑:
  “只消看够了,又或有一丝受骗上当之感,随时来取我的性命;天上地下,我料无一处能拦得住你。一直到你的耐性用完为止,或心有定见不再犹豫时,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在此之前,让我先进行我的工作如何?”
  锦袍怪客闻言一怔,凝然许久,不禁摇了摇头。
  “你可真是个怪人,慕容柔。若不是你就好了。”
  他振袖而起,伸了个懒腰,带着叮叮当当的金铁轻击声迈出厅堂。走下阶台时微一停步,撩袍蹲下来,抚着岳宸风的颈背笑道:
  “他的命是我的,你记好了。想与我一斗,以你的资材,废功重练专于一门,十五年内不是没有机会。但你眼里现成写个“贪”字,料你此生绝无机会,一窥我之境界,可不是我看低你。”说完倏地不见,风里连衣袂响动都不闻半点,遑论镣铐的敲击。
  
TOP Posted: 03-06 15:05 #7樓 引用 | 點評
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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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那一夜,岳宸风肝胆俱寒。
  除了锦袍怪客的超凡武功,更可怕的是牢牢压制住对手的慕容柔。锦袍怪客离开后,阶顶一阵窸窣,熏香徐徐,一双鳞纹金靴映入眼帘,慕容柔缓步而至,在他身前蹲下来。
  岳宸风突然明白,为何武功盖世的锦袍客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无。
  因为他的眼神清澈锐利,丝毫无惧。不惧怕死亡、不惧怕负疚,不惧怕双手染满血腥;不惧所犯的罪行天地不容,将为万世唾骂......岳宸风不由打起寒颤。比起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残忍嗜虐的摄杀二奴简直幼稚到了极处,他们的“恶”在他眼里如家家酒一般,连轻蔑都显得多余。
  慕容柔轻拍他的脑袋;回过神时,岳宸风才发现自己竟不觉缩了缩颈子,仿佛还在山上那脾气暴躁、动辄虐打道僮的师父跟前。他不惜代价想摆脱这种感觉,偶一忆起便狂暴得想杀人,几难自抑。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慕容柔凑近他耳畔低声道,目光凝于头顶虚空,仿佛自言自语。
  “你还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因为我用得上你。”
  “谁挡了我的事,我就拔掉谁。为此,我杀过你无以想象、永难企及,远比方才那人武功更高强的人;用的方法,足以让你扎扎实实死上十次。龙若化身人形,不过也就如此。”慕容柔说得很轻,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带着嚼碎内脏似的沉烈。“你要想办法让自己一直合于我用,知道么?”
  “属......属下......”他还在试着平抑颤抖、想答得不那么卑微时,慕容柔已然起身离去,背影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人,恍若鬼魂。
  从那天起,岳宸风就变了。其中的反复,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他可以选择成为一个甘居于慕容柔这般、即使弒君也要贯彻己道的“大恶人”之下,放纵欲望自行其是的普通恶人;比起慕容柔之恶,他的恶道一点也不扭曲乖张,如虎食人、强凌弱,犹在天理之中。为此,他尽心为将军办事,不敢违拗,成为慕容柔的得力臂助。
  或者......他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超越锦袍怪客、超越慕容柔所杀害的“那人”,一如初衷。
  为此,他开始四方打探明栈雪的下落。当初那女人不告而去之时,他着实松了老大一口气;然而,若能得到她的同源内丹,或许不必走上“废功重练”一途--
  但这四字却如附骨之蛆一般缠上了他,不断透过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他眼前晃悠,背后仿佛能看见老天充满恶意的讥嘲。明栈雪将那本黄旧的小册子交给他时,只说:“里头全是废话,若非书皮上也有个“绝”字,我差点随手扔了。”说着明媚一笑,直将人心魄勾去。
  那时他形绝、禁绝已有小成,才刚掘出《破视凝绝》的古册不久,而最重要的紫度神掌也正按册修习,颇有进境;明栈雪突然拿出这部只题着“命绝”二字的古旧薄册,说是在岳宸风--当时这名字还不是他的--床底找到的,从装帧、用纸,甚至抄录的字迹来判断,当是《虎箓七神绝》之一无疑。
  “但名字不对。”他装出抚册沉吟的模样,暗中观察她的表情:
  “已知的前六绝皆是四字命名,连杀虎禅刀法的原谱都要题上文诌诌的《虎禅杀绝》四个字,这本就只题了“命绝”两字,岂不是......岂不是怪异得很?”
  明栈雪瞟了他一眼。
  “很是很是。我看不如改成《命不该绝》好了,采头也好些。”说着“噗哧”一声,掩口笑起来,斗室之中乍如春花绽放,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丽色当世无俦,无人能抗拒,他却从此不再信她。
  这本《命绝》出现时机未免太巧,内容更是令人生疑:薄薄几页,翻来覆去净是“大道无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陈腔滥调,非但没有只字词组提到七绝合一,还暗示要弃绝内外武功、舍生忘死,方证得大道。
  若非曾截下书页一角送与名工相验无误,他几乎将这部《命绝》当作赝品。但理应载有七绝合一之大秘密的第七本原典古籍,却充满要人“舍弃既有”的隐喻,让他渐提不起兴致追索遗缺的那本《虎禅杀绝》,阿傻因而保住一条小命,仅被废去两手筋脉而已。
  《命绝》的怪异提示是一回,锦袍怪客之言是一回,伊黄粱的诊断又是一回;如今,老天又将这充满恶意的玩笑第四度带到他面前,以一种不死不休的嚣狂姿态--
  (可恶!)
  岳宸风握紧缠着皮革的粗大刀柄,以左臂护住头脸,苦苦撑持着供输不足的“金甲禁绝”,任由周身的痛楚渐次麻木,还在等待白额煞动作一慢、回臂出刀的逆转机会,脑海中突然掠过锦袍怪客的话语。
  --给你刀也没用。
  --刀不刀掌不掌,没一门顶用。
  --若能重新练过......
  但他无法舍弃赤乌角。
  “岳宸风”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这柄稀世名刀。他所拥有的......是什么呢?是再也无法提升境界的武功,是被五道针劲封住内力的残破功体,还是在月夜阶前,接连向两个人跪地俯首的惊怖与惶惑?
  “可......可恶!”
  一声狂吼,岳宸风松开刀柄,漆黑的巨大刀器曳着尘沙倒落,尚未坠地,右掌忽窜出紫电,宛若雷车动地、径奔一线,轰然击中白额煞!这一掌用上了十成功力,白额煞身如柳絮,远远飞了开去,四肢仿佛失控的摇鼓,凌空连打几个劲旋,重重摔落地面!
  岳宸风仰天喷出一口血箭,“登、登、登”连退了三步,腰腿微屈,勉力维持不倒。
  白额煞将地面撞出一处陷坑,周身电流窜闪,毛孔中飘出屡屡烟焦,似将血沸。
  他在坑中痛苦惨嚎,连起身爬出亦不能够,勉强支膝跪立,忽将两只爪子插入腹间,再抽出时只见指爪间耷黏着两团焦油也似的异物,兀自滚窜着耀目电蛇,分不清是烧烂的脏器抑或血肉;腹间大洞不住窜出血雾飞烟,半晌雷劲消失不见,才慢慢淌出鲜血来。
  岳宸风见他竟亲手将体内雷劲潜伏的血肉挖出来,骇异之余,不禁蹙眉:“此法就算能将雷劲的影响降至最低,然而丹田被利爪穿破,何异于自戗?”果然白额煞嘿嘿两声,大股鲜血自口中涌出,身子缓缓坐倒,头颈低垂,再不稍动。
  符赤锦哭叫道:“二师父!”
  岳宸风猛然转头,邪笑道:“急什么?下一个便是你了!”咽下涌上喉头的一口鲜血,正欲扑向前去,蓦地“啪!”一声,一道影弧迎面扫至,他举起左臂一格,飕飕几声,鳞皮响尾鞭的末梢已在臂鞲上缠绕数匝,皮革被锐利的鞭风划开,裸露的暗褐肌肤掠过一抹乌金暗芒,连一丝血痕都未留下。
  岳宸风运劲一夺,冷北海已无相持的气力,鞭柄脱手,虎口迸出鲜血。
  “你抢着先死么,冷北海?”岳宸风冷笑道。
  “说不定是你先死,岳贼。”他苍白的瘦脸浑无血色,兀自抿着一抹冷傲蔑笑,仿佛重伤无力、性命垂危的不是自己,而是矗立在前方的黄岛死敌。
  岳宸风罔顾伊黄粱的警告,妄动十成真力,吐血怪症不定何时爆发,他才是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之人;足尖一挑,重握赤乌角刀,猱身扑向冷北海!
  谁知冷北海竟似出神,站着一动也不动,赤乌角加上岳宸风的身法劲力,铜牌铁楯也挡不住,况乎血肉之躯?巨大的刀头“噗!”搠入腹中,旋又透背而出,兀自不停;岳宸风飞步推送,转眼巨刃贯出逾半,血染乌锋,滑顺如涂抹膏脂一般,几乎令他撞进冷北海怀里,不禁放声狞笑:
  “你还没死透么?冷--”语声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锐痛穿入左眼,视界倏地黑去一半;岳宸风这才意识到已遭暗算,唯恐那物事穿眼入脑,忍痛撤刀止步,猛地向后一仰!
  一根沾满血珠的发丝被拉出眼眶,积垂饱腻,随风散红。
  发丝末端含在冷北海口中,他蓄着一口真气不散,任由刀锋透体,算准距离贯劲于发,柔软乌丝顿成钢针,待岳宸风将双目送上针尖--
  “千耀蛇珠”本就是一部独特的运劲法门,是他自“守风散息”中所悟。将柔丝每隔一尺绑上鞭身,挥动之际灌注功劲,鞭索上如缀钢针,隔空伤人于无形,堪称防不胜防。巨刃透体,冷北海身子一颤,心知性命将尽,飞快拔下另一根鬓发,忍死刺向仇敌!
  为这路鞭法命名的神君大人并不知道,读书不多的冷北海后来几乎翻遍了藏经阁内的文武典籍,遇到训诂、字书之类的艰深古册,便央人逐字逐句地翻译解释,想穷究这四个字的意义,以不负神君亲自为鞭法所取之名,才发现“蛇珠”还有另一层意义--
  蛇珠雀环,指的是报恩。
  从那天起,执拗的青年便暗自发誓,要以性命来回报男子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他在每一次的任务中小心珍惜自己的生命,总是选择万无一失的方式来达成任务,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一死的机会,直到今日。
  岳宸风的左眼珠几被刺穿,针尖只差分许便要入脑,料不到冷北海尚有余力,完全无法招架,咽喉一瞬间被刺,发丝却软绵绵地一折;冷北海身子抽搐,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丝内息忽然消散,撮指空击他喉头,手上已无劲力,恨声道:
  “皇天无眼!”心犹不甘,一口鲜血喷出,如无数铁珠砸碎在岳宸风面上!
  岳宸风脸上热辣辣的一痛,双目难视,踉跄跪倒;慌乱中摸到他腹间刀柄,运劲一夺,将冷北海拦腰砍成两段!
  腰斩最残酷之处,在于使人不能速死。冷北海上身坠地,剧痛下一股死力忽涌,可惜半身已失,无由使出“发剑”绝技,断气前右手拇指扣住食指一弹,“啪!”血淋淋的指甲翻折弹出,飕地没入岳宸风肩头,劲力之强,竟刺得护身金芒迸散,插进肉中!
  岳宸风吃痛运功,握拳一挺,碎裂的指甲激射而出。他急忙舞刀护体,一边伸手抹开目间的温黏,狂性大发,睁开仅存的一只右眼咆哮:
  “我杀尽你们这帮贼厮鸟!”身起刀落,斩下冷北海眦目圆睁的苍白头颅,犹不解恨,回身又劈向盘坐的耿照!
  他发狂后动作更快,谁都不及出声,赤乌角已自耿照脑门劈落。耿照尚未调匀气息,千钧一发之际翻身滚开,真气大乱,前功尽弃;岳宸风回臂一刀,耿照虽及时以神术刀挡架,“当!”一声巨响过后,却被轰得平移尺许,口鼻溢血。
  岳宸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双手交握刀柄,居高临下劈落;短短三尺距离,似将风雷压缩已极,呼啸入耳无声,却令尘沙激扬,刀罡之下毛孔溅血,竟是全力一击!耿照连抬臂都嫌吃力,百脉之内空空如也,连三岁孩儿轻轻一指都能将他推倒,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奋力举刀,迎向盖顶而来的巨刃赤乌角!
  两柄宝刀轰然交击,地上一圈黄尘爆起,气劲所及,两人踏地处塌陷寸许,踉跄倒退的竟是--岳宸风!
  他连退三步犹不能止,又退了三步,屈膝半跪,赤乌角“铮!”倒拄于地,借力散去余劲,手脸肌肤殷红一片,显是对击之间毛孔受不住巨力,居然爆裂沁血。尘沙簌簌落地,战团的中心只余一人独立,耿照手持神术微微喘息,全身真气流转、沛然莫御,腹脐间隐隐透出一团莹然光晕,连衣布腰带也遮掩不住。
  (是......化骊珠!)
  这颗珠子上的莫名巨力耿照还不能控制自如,然而命悬一线的当儿,化骊珠却不能任由宿主被害,陡地释放力量;耿照仿佛凭空得到另一枚元力充沛的内丹,彼消此长,居然反客为主,一刀将岳宸风击成重伤。
  良机稍纵即逝,他一扬豪光耀目的雪刃,径朝岳宸风冲去。
  “岳贼,死来!”
  岳宸风咬牙举刀,神术、赤乌角二度交击,岳宸风被轰得倒飞出去,全身真气岔走,新伤旧创交迸,只觉眼眶中疼痛欲裂,这异样的痛楚蔓延至颅中各处,仿佛一把尖刀生生将脑白刮将出来,痛得他抱头打滚、惨叫不绝;蓦地一跃而起,拖着巨刃狂奔而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正要追赶,忽然丹田里的奇力一撤,但身形业已离地,整个人不由得向前仆倒,抱头连滚几圈,神术刀差点卸下自己的手腕。
  原来危机一去,化骊珠的奇力供输登时断绝。他俯卧在地,以仅存的一丁点内息刺激化骊珠,宛若轻轻摩挲;果然片刻神珠又呼应似的吐出些许奇力,要催动方才那样的大杀着虽不能够,做为调息敛气的根本已绰绰有余。
  耿照运起混合了骊珠奇力的内息搬运一周,持刀一跃而起,不及细数伤亡,却听宝宝锦儿急道:“快!他往那边去了......是莲觉寺的方向!”耿照反应飞快,闻言记起往莲觉寺的路上有将军夫人的车队,面色丕变:
  “不好!”顾不得众人伤亡,提刀追了过去。
  ◇  ◇  ◇
  岳宸风一路发足狂奔,仿佛只有奔行间冷风灌脑,才能使肿胀的头颅稍稍得缓。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体内正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甚至超过伊黄粱的诊断。妄动十成内力的后果,使得体内的碧火真气失控乱窜;被五道奇异针劲切削的结果,澎湃的内息成了肆虐的洪流,不分敌我的在各处冲撞,溃堤在即。
  施展“蹑影形绝”疯狂奔跑,只是加速这个崩溃的进程而已,但此刻他已无法思考,只觉胸中积郁欲狂,远比此生任何一刻都想杀人--
  念头忽起,熟悉的人马轮廓映入眼帘:熟悉的戎装、熟悉的铠仗、熟悉的云盖车顶,还有车中人玲珑曼妙的背影......沈素云那既压抑又矜持、既高贵又稚嫩的模样浮现脑海,除了血红杀意之外,色欲也是另一扇宣泄的明窗。
  岳宸风嘴角歪斜,露出一抹扭曲狞笑,捂着头挥刀杀入车队;赤乌角所经处血柱冲天,断首、残肢此起彼落,人马均无例外。车队还不及停下,已自后方裂开一道血色缺口,惨叫哀号不绝于耳。两百名调自榖城大营的精锐铁甲队,转瞬间竟被砍倒了一半,漫起的浆血盈至马蹄,受惊的马匹胡乱践踏,踩得一地炼狱光景。
  带队的任宣一拉马辔,忙奔回夫人车旁,拔刀大叫:
  “别慌!保持队形!保护夫人!枪队在前,弓队......”
  眼前黑氅一卷,风压过处,胯下的爱马齐颈两分!
  任宣乃靖波府色目刀侯亲传,未动念刀已至,佩刀本能往腿腹间一拦,“驼铃飞斩”一刀五劲七变化,虽是顺手一挡,却爆出连片的铮錝密响,钢刀“铿!”应声断碎,堪堪免去腰斩之厄。向后旋飞的马头撞得他身子一歪,连人带马侧倒;几百斤的马身重压落地,几将他一条左腿压断。
  他痛得眼前发白,总算坚毅过人,咬牙不晕厥过去,半截断刀如回雁般掷出,可惜未能命中岳宸风;奋力挣扎了几下,马尸仍丝纹不动,黏腻的马血喷涌如泉,漫过了贴地的头颈一侧。
  发狂的岳宸风巨刃一挥,把将军夫人的香车连马匹拦腰砍断,半截厢盖被刀风掀翻开来,车内一抹窈窕娇躯蜷在横座之下,若非沈素云机警躲避,与香车一齐腰斩的决计不只两匹健马而已。
  同乘的迟凤钧早不见踪影,连同城尹梁子同出借的五十名衙役也溜得一乾二净。沈素云面色白惨,缩在横座间不住发颤,浓厚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中人欲呕,她咬着牙维持清明,一双明媚杏眼尽管充满惊惧,兀自直视鬼神降临般的披发狂汉,一点也不示弱。
  岳宸风头颅痛极,才一停止杀人,额际便汗出如涌,唇面皆白,见得车中小美人的倔强神色,益发恼怒,咬牙道:“你......你与那帮贼厮鸟合谋,想......想来害我,是不是?”
  沈素云魂不附体,脑中掠过一念:“耿大人......符家姊姊......莫非都已遇害?”鼻酸难禁,却不肯在恶人面前落泪,咬牙颤道:“你......你这恶贼!我家将军......定不放过你!”
  一提起慕容柔,岳宸风狂态益盛,双目赤红,说话间白沫飞溅,已有几分不似人形:“今日连神佛都难救你,遑论你的将军丈夫!”赤乌角刀一搠,猛地插入沈素云裙面凹隙,恰恰贴着两腿间搠入车板;若非她雪腻的腿根腴润已极,并之不拢,这刀便要削下两片腿肉来。
  沈素云一声惊呼,岳宸风兀自不罢休,松开刀柄捏她的肩头,“喀嚓”一声,竟生生将右肩关节捏脱。
  沈素云几曾受过这种剧痛?登时晕死过去。岳宸风抓着她纤细匀称的身子一提,“嘶!”裙裳滑过竖起的刀背,裙筒顿时撕裂开来,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细直美腿。她足上鞋袜犹在,更衬得双腿浑圆笔直、肌肤细腻,无一分骨瘦硬突,无比诱人。
  岳宸风捏着她的肩关不放,未几沈素云又痛醒过来。他狞笑不止,捏小鸡似的把她一顿,锐利的刀锋直抵腿心,沈素云身子颤抖,岳宸风却怪笑道:“你若不自己将腿打开,我便用刀将你剖开来,瞧一瞧将军不用的销魂洞儿生得什么模样。”
  沈素云心想:“他怎......怎知相公没碰过我?”不禁气苦,倔强地闭上眼睛,眼角却不禁淌下泪来。岳宸风头痛欲裂,理智荡然无存,双手抓着她便往刀上一摁,失控的手劲大得吓人,又将她左肩捏脱。
  忽听身后一声断喝:“且慢!”岳宸风猛被喝得颅内一胀,似有什么自内里炸裂开来,忙舍了玉人双手抱头,状似极痛苦。
  沈素云“砰!”被重重摔回车板,刀锋几乎埋入腿间玉谷,距黏闭的玉蛤不过分许,森森寒气在雪白的大腿内侧激起一片细悚;赤乌角刀吹毛可断,她倒落时微一扬尘,刀刃两侧飘飞几缕纤柔乌卷,衬与明肌雪腻,分外惹眼。
  岳宸风甩了甩脑袋,汗泪齐出,焦灼狼狈之中透着一股难驯野性,似亡群兽铤,回见远处一人持刀奔来,正是随后赶至的耿照,哑声切齿道:“又......又是你!老坏我好事!”不思退敌,反伸手去解裤腰,露出一抹狰狞诡笑:
  “我......我先干个透,教你捡破鞋!”揪住沈素云的衣领肚兜一扯,“嚓!”一声裂帛劲响,里外几重一齐撕裂,将军夫人一身华服就像剥开的葱皮两分,露出衣内黑白分明的绝美胴体来。
  沈素云被扯动伤处,又差点痛晕过去,直是羞愤欲死:“我的身子竟被这恶人瞧见,岂有脸面苟活?”倔强脾气一上来,美眸倏睁,见岳宸风竟未投以注目,只不住喃喃回顾:
  “他来啦,他来啦!怎地这么快?怎地这么快?”抚额抹汗、涕泗横流,宛若疯狗;目光忽寒,露出残忍之色,拔刀叫道:“老子不干啦!教你们也没得干!”乌芒一闪,径朝她颈间劈落!
  沈素云闭目转头,只听铿铿一阵绵密交击,身上、脸上劲风猎猎,刮得她赤裸的乳肌连片娇悚,一双敏感的尖翘椒乳不由贲起,细小如花蕾般的娇挺乳蒂隐隐生疼。
  这感觉既可怕又刺激,她半身酥软,腿心竟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温腻润感;身子乍暖,已被人用大氅裹起,氅内满是熟悉的男子气息,嗅之心安;一睁眼,果被耿大人拥在怀中。他舞着那柄光华灿灿的大刀与岳宸风过招,她虽不懂武艺,也知抱着人与疯子对打是要吃亏的,耿大人边打边退,终被那乌沉沉的大刀子扫倒,却背转身子遮护她。
  “耿......耿大人!”
  岳宸风狞笑挥刀,蓦地刀锋被飞来的一团白影撞开;那物事应声碎裂,岳宸风不由倒退一步。耿照趁机搂着她飘退丈余,横刀当胸,重新摆出防御的架势。
  清脆的响声过后,岳宸风看似头疼不已,两边鼻翼不住用力空歙,仿佛要将流出的脑汁汲回颅中一般,忽然转头怒目:“又是哪个贼厮鸟捣乱?出来!”
  远方一人身背竹架、白袜布履,儒袍里外数重,穿得规矩严实,却戴了顶店小二似的滑稽布帽,从道上快步奔来,身形看似颇眼熟。
  沈素云惊魂甫定,心念一动,凝眸往地上瞧去,却见挡下赤乌角刀之物,竟是一尊四分五裂的玉观音。来人转眼即至,长髯并着垂落的八字眉逆风飘拂,冲她躬身一揖:“夫人安好,我送你的玉器来啦。正所谓“良玉挡灾”,这观音乃是夫人心中的本相,如应此劫,亦是缘法。”
  耿照、沈素云齐声惊唤:“刁先生!”


第七三折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耿照选定鬼子镇做为主战场,为免伤及无辜,前日特将宝宝锦儿交与他的一束金叶子兑了银钱,分予沿街众小贩,包下今日整个鬼子镇的档位一天。
  派送份子钱时,并未见得刁研空,一问左右,说老人当日便扛着石头金具离开,“嘟囔着要“开窍”什么的,也不知弄什么玄虚。”邻摊的小贩咂了咂嘴,一副懒惫神气。
  耿照得沈素云点拨,知“开鞘”乃是碾玉的第一道工序,将老人那份交给一名模样殷实的摊贩,请他代为转交,并嘱咐今日绝不能停留在镇子附近。如今刁研空突然现身,想来银钱定被私吞无疑。
  刁研空的身法与穿着打扮相仿,大动作的顶膝摆手,大腿平抬、举拳过肩,若要画图教人跑步,也不过就是如此;一本正经过了头,反而滑稽。但滑稽归滑稽,却见他连跨几步,样子也不怎么着紧,半里的距离眨眼便至,举重若轻、大巧似拙,绝不容小觑。
  那尊弯月似的白玉观音挡下岳宸风一刀,应声碎裂,但也迫得岳宸风一退,奇怪的是观音飞掷之势并不迅烈,轨迹平缓,几乎不带风声,温吞一如老人圆润的字迹,不应有此威力。
  须知岳宸风虽半癫狂,一身武功仍在,刀石相交的顷刻间,倏由守势转为攻势;身姿不变,劲、意勃发,却反被轰退一步,仿佛撞上一堵坚墙,自己被自己的力量所伤。他应变快绝,靴下“嚓--!”刮起无数草屑,身形顿止,赤乌角刀回旋抡扫,刀锋正中刁研空!
  “小心--”耿照单臂环着沈素云,救之不及,眦目欲裂。
  刁研空的身子被刀风抡起,双脚离地,整个人像被刀头叉着从东挑到西,却不见肚破肠流、鲜血四溅,老人伸手一拍刀板,布鞋尖儿踏草滑开,腹间衣布连条刀痕也无。
  巨大狰狞的赤乌角刀忽成扁担晒衣竿,挑起老人晃了一段,又将他放落地来。
  耿照惊魂未定,但适才情景着实好笑,怀中“噗哧”一声,居然是沈素云掩口缩颈,苍白的面颊飞起两朵晕红,分外可人。
  “对......对不住!”她也知此际不应发笑,但越想越觉滑稽,一时难禁,咬唇忍笑,娇润的身子不住轻颤,便隔着大氅也觉通体腻滑,宛若敷粉。
  战局随时可能生变,耿照唯恐岳宸风掩杀过来,自不敢将她放下,全神专注于刁研空与岳贼的周旋应对,环着玉人的手臂不觉一紧,结实的肌肉微陷进她紧窄的小腰里。
  沈素云腰间仿佛被一圈生铁箍住,似疼似麻,垂眸瞥见他手臂肌肉贲起、色泽黝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腰肢竟是如此细圆;对比他的结实有力,自己的肌肤又何等柔软富于弹性,忽觉异样,心头一阵怦然,闭目垂颈,再也笑不出来。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关于“男子”的真切感受。不是一个名分、一个称谓,或者从一幢大院换到另一幢,夜夜望着红蠋空烧,披衣独坐......而是活生生的,温热坚实的血肉之躯。
  --原来......男子是这样的!
  耿照却无由关照年轻夫人的心事,注意力全被另一边所吸引。
  岳宸风一砍落空,激发狂性,更是势若疯虎,舞刀扑向老人。
  刁研空在乌光血芒中俯首迈步,趋避自若,手掌勾、缠、引、捺,两只大袖翻飞如舞,似搅漫天落英;笨拙的姿态却绝不停顿,滑顺得像是缫丝浣布,又不似天罗香“洗丝手”阴狠刁钻,恍若大江流缓、大风广拂,出乎意料的好看。
  他所用招式耿照虽无一识得,但身法、手法都透着说不出的熟悉,脑海中灵光一闪:
  “这是......“白拂手”!”
  《薜荔鬼手》五部四十路之中,“白拂手”是他最先接触的一门,用得最多,练得最熟,领会体悟冠于诸门,故能一眼认出。
  刁研空所使,虽与娑婆阁的千手千眼观音像颇有出入,然缠卷极精、连扫带黏,不仅系出同源,招衍更广,已逾木像所刻的四十手套路;举手投足,无不是去烦恼、除障难,身游物外,尽得出离要义。纵使岳宸风刀狂劲猛,一时也奈他无何。
  录有《薜荔鬼手》的千手观音像与罗汉图藏于莲觉寺的娑婆阁,年代久远,寺中已无人知晓,极可能是昔日大日莲宗所遗。但当日狼首聂冥途叫破这一路武功时,劈头便问“你是老和尚的弟子还是武登庸的传人”,显然除了佛门高人七水尘之外,刀皇武登庸也练过这部绝学,故有此问。
  由此可知《薜荔鬼手》别有它传,不唯莲觉寺而已。
  耿照见刁研空儒生装扮,言行又迂,想起同列三才,有一人与武儒诸脉的渊源极深,若说他也通晓薜荔鬼手,一点都不奇怪,暗忖:“莫非刁先生与那位“隐圣”殷横野殷老前辈,有什么关连?”见老人绊住岳宸风,唯恐有失,将沈素云抱入草丛中藏好,低声道:
  “除恶务尽!委屈夫人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沈素云忍着双肩疼痛,咬牙不哼出声,点头道:“典......典卫大人小心。”苍白的雪靥掠过一抹晕红,妙目盈盈,满是关切。耿照提刀振起,扬声道:“刁先生,我来助你!”
  刁研空在刀风中穿来滑去,听他一叫,居然大摇其头:
  “小兄弟勿来!这人神智受损,因此狂暴凶残,难以自抑。我且试试为他唤回清明!”手按刀锋向前一跃,看似将撞入岳宸风怀里,中途身子忽转,落脚处却在他肩后。耿照看得一凛:“这非是身法奥妙,用的仍是“白拂手”!”略一咀嚼,对这路手法的应用领会更多。
  岳宸风虽已癫狂,仍是东海道首屈一指的高手,身后岂有一隙可乘?如风倏转,以刀柄撞向老人胸口。
  刁研空不闪不避,吐气开声:“咄!”岳宸风为之一顿,发袂无风自动,举臂挡脸,如入激流。老人一个错步绕至他身后,趁岳宸风一转身,再度张口大喝,喊得他小退半步,叉手护头,罕见地采取守势。
  接连几次,老人呼喝犹如鼓槌定音,每一下皆令他身子一震,魁梧的铁塔伟躯与巨刃同受白拂手牵引,岳宸风越转越慢、神情空茫,粗浓的眉心揪作一处。相持不过一瞬,刁研空忽然伸手按住他的天灵盖,运气开声: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咄!”
  岳宸风浑身一震,眸中精光忽现。
  耿照正提刀奔来,急忙开口:“老先生留神!”已然不及--
  岳宸风嘴角微扬,掌间紫电乱窜,轰然击中刁研空!
  “老匹夫!”他脸上的迷惘尽去、空茫尽去,披发赤眼,满是嚣狂:
  “你可知错过这杀我的唯一机会,足够你抱憾终生?无知腐儒!”
  眉相愁苦的老儒生猝不及防,被轰得倒飞出去,胸口冒出雷火电芒,落地却如弹絮,稍踮几步即止,轻如猫儿一般。
  耿照尚不及庆幸,见刁研空倒退几步、一跤坐倒,闭目抚胸,纠缠在裂襟处的几缕紫电忽然收敛,老人的面色却紫酱如茄,片刻又淡如金纸,电芒窜出胸口;一连数转,“紫度神掌”的雷劲渐弱,老人不止脸孔,连露出衣衫的脖颈、手掌都透着淡淡辉芒,宛若泥金木像。
  好不容易面色平复,刁研空喉头微甜,咬住满口鲜血,仍自嘴角溢出些许,勉力调匀呼吸,赞道:“好厉害!”撑地跃起,身子只晃了晃,便即站稳。
  世间竟有人能生受一掌“紫度雷绝”,还能将雷劲化消于无形,不只耿照难以置信,连岳宸风也不敢轻动,凝目横刀,似考虑着欲战欲走。
  寒风过野,草浪起伏,气氛紧绷至极,情势随时生变。
  刁研空恍若不觉,从破碎的衣襟掏出一部厚厚的书册,一声长叹,本已愁苦的面相更是愁得苦瓜也似,这一掌打在书上,倒像比打在他身上还要揪心。那织锦绣金的封皮代受一掌,已遭雷劲所毁,犹能看出原本的装帧雏形,可见材质殊异;内里的纸页却受不住这般巨力,风一来即化作片片蝶舞,飞得满天神字。
  若非这异质厚册挡下雷掌,老人决计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岳宸风目光转寒,露出森然狞笑,望向耿照这厢,直望入他身后的草丛里。“不好!”耿照心念一动,返身掠回,弯腰将沈素云抄入怀里,飞也似的向前狂奔!
  身后劲风猎猎,岳宸风竟舍了刁研空,发疯似的追来。
  他已一无所有。
  内患失控,业已无救;真气岔走,将欲溃决;慕容柔选择与那耿姓小子合作,派兵去抄五绝庄,显然已将他视为弃子......岳宸风这一生算计无数,到头来落得两头皆空,连“仅以身免”四个字都说不上,既荒谬又可笑。
  那头戴滑稽布帽的长眉老书生,似是身负“狮子吼”一类的高明啸法,一掌将他拍醒过来,却连心上最后一处可供逃避的地方也没有了,非得清醒面对眼前的处境不可;世间凄凉,莫过于此。
  --倘若今日便死,我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思虑至此,岳宸风忽不再迷惑,原本举目茫茫的视野凝于一线,只剩前方拖命奔逃的一男一女。沈素云是慕容柔的心头肉,末路之前若能尽情奸淫、凌虐这犹是黄花处子的绝世美人,得逞兽欲后再将她一刀一刀、解成零零碎碎一篓,光想象将军认尸的表情就值回票价了......
  还有耿照。耿照......耿、照......耿照!
  强大的恨意驱动着濒临崩溃的身体,岳宸风真气澎湃,力量直欲鼓胀而出,“蹑影形绝”的速度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刁研空在后头拼命追赶,却始终难近三丈之内,距离渐渐拉开。
  蓦地虎吼腾空,岳宸风纵身一跃,黑氅如大鹏翼展,乌影尽罩耿、沈二人,赤乌角刀挟着劲风扑至!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横里插入,恰恰刺中刀锷之交。一条曲线婀娜的乌黑丽影持剑杀进战团,犹如寒光炸裂,剑形忽没入一片流星雨坠,绵密的“叮当”声响不绝于耳。
  岳宸风双臂一旋,赤乌角以刀尖为轴,巨大的刀身在原地疾转,黑衣人的暴雨剑霜碎于刀旋,激得星火飞溅、耀目如炽;交击声越来越密、越刺越急,攻势到达顶点时,来人终露疲态,岳宸风逮住空档抡刀一扫,将那人挥了出去。
  “他妈的!你到底还有多少帮手?”他仰天狂笑,双目赤红:
  “通通唤将出来,老子一并杀了!”
  耿照也有同样的疑惑--他安排的暗桩已然出尽,若非道中遇上刁研空,这场伏杀早该在他与沈素云双双殒命时落幕,功败垂成,徒留憾恨。青鸟伏形已败、三尸化旡已败,冷北海、薛百螣已败,连天上掉下来的玉匠刁研空也奈何不了岳宸风,还有谁能在此际伸出援手?
  不速之客闯入,战局再度生变。便只这么一停,刁研空业已追上,舞开大袖,及时以“白拂手”接过乌锋,又将岳宸风拖住。湿润的水风吹过荒野,不知不觉战圈已移至水道附近,前方不远处洪流滚滚,却不知是酆江的哪一条支流。
  耿照争取时间奔离现场,将沈素云藏入码头边一间废弃的小渔屋,匆匆回头,见与刁研空合战岳宸风的是一名黑巾缠头、黑布蒙面的黑衣女郎,手持青钢剑,乍看与黑岛的潜行都卫极相似,不知是何来历。
  那名黑衣女郎身材曼妙,颈长肩削、腰肢细圆,却有一双修长美腿,裹着极其合身的薄薄靴裤,腰下翦影直与裸身无异。
  女郎身影一映入眼帘,耿照直觉想:“是弦子!宗主派她来援手。”再看一眼,才发觉不是。
  比之弦子,女郎的胸脯未免太盈,沉甸甸、圆滚滚的一双坚挺乳桃,进退间弹性十足,便是紧身衣靠也裹不住;鸭梨似的腰臀也较弦子更腴,弦子的小俏臀虽松绵弹手,触感绝佳,却无这般堆雪似的丰满肉感,望之不似少女,倒像弦子的胴体经过十几二十年的酝酿熟成,饱实欲滴,充满醉人风情。
  女郎所用,也非是弦子绝不离身的灵蛇古剑,而是一柄毫无特征的寻常青钢剑,掩饰身分的意图十分明显。
  最令人吃惊的,是她那凶暴疾厉、处处透着乖戾的剑法。
  刀剑交击,岳宸风居然是守多于攻,三两招之间必裂衣带血,仗着禁绝护身不管不顾,全力防范那如流火坠星般的杀着。黑衣女郎的剑招大开大阖,以砍劈为主,趋避却似鸱鸮扑击,一遇有隙则剑尖飙刺,眨眼十数、乃至数十数百击,将小隙凿成大隙,务求墙崩城毁,不留余地。
  若非岳宸风内息绝强、以力斗力,每每相持到女郎首尾难接时、再以压倒性的力量将其逼退,身上早添几处透明窟窿。
  三人在旷野大风中鏖斗:岳宸风雄立中心,虽被夹攻,真气却澎湃如潮,人刀相合,仿佛狰狞的黑虎;刁研空大袖飘飘,于刀光剑影中趋避自如,宛若白鹤。那黑衣蒙面的女郎足不沾地,长剑绕着岳宸风点、刺、抹、勾,刻毒凶猛,浑似俯冲扑击的蛇鹰。
  耿照在外围游走,提刀寻找切入的时机,忽见女郎圆腰扭转、长腿交错,贴身的裤布在臀上一陷一弹,明明圆臀丰满似梨,触感却比所见更松软又不失弹性,陡地想起两瓣粉股中的极品,心念一动:
  “难道是......是她?”迟疑不过片刻,战局又变。
  负伤的猛虎独斗鹤、鹰,竟还略占上风。女郎的剑招虽辛辣,似与刁研空的武功相扞格,两人皆是高手,断非有意掣肘,而是彼此属性天生相克。刁研空若然尽情施展,往往还未制住岳宸风,女郎的身法已大见迟滞,反不如独斗时迅猛;有时女郎的攻势一紧,刁研空亦险象环生,几乎被岳宸风所伤。正掌邪剑两相抵消,越打越钝,反遭岳宸风压制。
  刁研空自顾不暇,百忙中仍不忘拨冗回头,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诚心诚意与那女郎道:“这位女姑娘的剑法满是暴戾之气,使之不祥,纵使杀得这位男壮士,又与他有什么分别?为免自误,我劝你还是别再使这门剑法为好。”
  女郎久攻不取,心情烦躁,皱眉低喝:“老头儿,让开!”
  耿照闻声一凛:“是她!”
  却听岳宸风大笑:“你就算遮了脸面,却要瞒谁?漱......”极招毫无征兆、突然出手,赤乌角刀呼地拦腰扫去!女郎横剑一封,不料刀劲竟走圆弧,自身后划伤了她左腰,正是杀虎禅的一式“腾风”。
  女郎脚步踉跄,岳宸风杀退了刁研空,一式“啸林”又至!
  危急间豪光骤闪,耿照挺刀杀进战团,架住刀势,顺手拉了她一把,鼻端嗅得幽幽兰馨,正是熟悉的味道,再无怀疑,低声道:“小心!”奋起余力,回身施展“无双快斩”,乱刀砍得岳宸风小退半步,老人与女郎终于缓过手来。
  刁研空受伤在前,又提气奔行、连历苦战,可说是伤疲交迸,稍得喘息,险些一跤坐倒。耿照独力抢攻,远方忽一阵“耿郎--”的呼喊,渐向水岸边移来,似是宝宝锦儿的声音。
  他精神为之一振,以残余的内息刺激化骊珠,逼出更强大的奇力,砍得岳宸风连连后退,毫无还手的余地--耿照的体力内力已是强弩之末,但岳宸风内息失控,情况与碧火神功的心魔关相似,损伤却更严重,超用体力、内力的程度近乎走火入魔,一旦倒下绝难再起;端看谁的意志先行崩溃,另一方便是这场殊死之战的最后赢家。
  耿照咬牙豁力,一刀猛似一刀,眨眼连砍数十记,眼看“无双快斩”刀意将尽,岳宸风始终未能反攻,再无保留,奋力跃起,“当!”一刀砍得他俯首屈膝、陷地寸许,赤乌角刀的厚重刀背倒撞入肩,“禁绝”暗芒铿然迸散,岳宸风一声惨嚎,鲜血激射而出!
  (赢......赢了!)
  念头未落,刀下岳宸风猛然抬头,口鼻眼眶溢出鲜血,兀自挂着邪笑。
  “我尚留着一击--”一股气漩拔地而起,激得草屑飞旋、宛若龙挂:
  “只为杀你,小贼!”
  耿照被卷离地面,双足失据,胸腹间要害尽露。脐中的化骊珠仿佛感应到赤乌角刀的无匹杀气,突然将奇力收敛,凝于珠子的周围,连耿照仅存的一丁点内力也被它尽数抽干,移来拱卫自身。
  化骊珠与他融合之后,既能供输奇力取代衰竭的体力内力,自然也能把他的力量吸为己用。只是耿照从未视它为有智有识之物,如持用刀剑总有被误伤的风险,只消技术纯熟、小心谨慎,即可将风险降至最低;但如果刀剑是活的,不受操控,则危险的程度便全然不同。
  他有想过骊珠奇力不可仗恃,平时已尽量避免使用,今日迫不得已用之,不料在关键时刻遭到反噬。
  “可......可恶!”耿照死生一线,偏偏半点内力也提不起,心中叫苦:
  “快把力量还给我!要不......我们都捱不住这一刀!”化骊珠却完全不受控制,汲取他体力、精力的同时,还持续迸出呜呜鸣震,似是受惊的动物,又如野兽咆哮。
  岳宸风回光将逝,失控的真气猛攀上崩溃前的最高峰,刀锋尚未发出,真气鼓胀如球,继拔地龙卷之后,又似化为有形有质的实体,径向周天方圆扩散。刁研空挣扎欲起,被气团压退几步,一跤坐倒,口喷鲜血;岳宸风虎吼一声,球状的气团轰然迸散,刀锋挟崩天之势掼出!
  耿照被震得口鼻溢血,弹飞的同时,脐内忽生出一股勾肠似的奇异痛感,珠上的共鸣达到巅峰,化骊珠似将脱体而出!人珠欲分未分之际,耿照终于不再流失精力,身子亦获自由。忽听一缕娇叱钻入耳中:
  “让开!”耿照想也不想,鼓起刚夺回的一缕残力,凌空一个“鲤鱼打挺”翻转开来,刀劲撞上背门,如碎巨石;余势所及,令他一头撞进自己呕出的血幕之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衣女郎身如一箭,与他飕然交错,细如针尖的剑劲穿透雄浑的刀气,“噗!”刺进岳宸风左胸;余力所及更透背而出,唰的一声直没至底,仅在胸膛上留下一只剑锷。
  “吼!”岳宸风仰天咆哮,四野仿佛为之动摇,震得女郎琼鼻渗红,鲜血全呕在黑巾上,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连滚几匝,竟尔站不起来。受伤的猛虎似不知疼痛,吼得颈间青筋爆出、嘶声裂肺,连周身气流都被搅乱,草屑翻腾的轨迹毫无章法,不知过了多久,才因咆哮声落而恢复。
  寒风吹透,遍体生寒。
  草浪婆娑的荒原之上,只剩一人兀自站立,胸膛却被一柄长剑洞穿。耿照奋力撑地,不过勉强支膝而已,刁研空与黑衣女郎亦无力起身,三人分据三角,荷荷喘息,眼睁睁看岳宸风拖着脚步,向水边踽踽独行。
  “耿郎--耿郎--!”
  呼唤声越来越近,天边云低,苍黯的草浪间见得两条身影一前一后,正是宝宝锦儿与薛百螣。这厢战局一霎数变,两人看得难以喘息,一度竟忘了前进,直到岳宸风被一剑贯胸,这才如梦初醒。薛百螣伤势沉重,只能一跛一跛慢慢拖行,却咬牙不让搀扶;宝宝锦儿几次伸手,总被他推开,不得不撇下了老人,加步而来。
  “到......到头来,还是......还是只有我。”
  无名江边,岳宸风目光涣散,唇间鼻下不住溢出鲜血沫子,仿佛不知眼前是滚滚浊流,兀自踉跄前行。“你们......你们谁人......杀......杀得了我?普......普天之下,还有谁......杀得了我?”脚下踏空,连人带剑“噗通!”坠入江中,和着泥沙被冲得不见踪影。
  而三人之中,居然是黑衣女郎最先起身。
  她三两步奔至岸边,昂着长颈眺望片刻,见沿途地面草间曳开一道长长的黑红血迹,色泽深浓如泼墨,岳宸风纵未沦为波臣,料这般失血也能生生流死了他;妙目低垂,冲耿照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薛百螣见状,嘶声叫道:“你是何人?与肖龙形是什么关系?”黑衣女郎头也不回,眨眼去得无影无踪。符赤锦走在老神君前头,闻言愕然停步:
  “肖龙形?苍岛那个肖龙形?他不是死了么?”
  薛百螣好不容易追上来,明明上气不接下气,却顽固地拒绝搀扶,切齿道:
  “我方才看得明白,那......那人贯穿岳贼胸膛的一剑,正是昔年肖龙形所创《天姿恶剑》里的一记杀着,名唤“灵蛇万古唯一珠”!这路剑法借势而落,居高临下,模拟蛇鹰捕杀鳞虫,号称能克帝字绝学,无比狂妄!”
  “肖龙形”三字乃帝门禁忌,符赤锦也只知其名,不明就里,摇头道:“兴许是他的传人罢?”她关心耿照的情况,懒理五岛旧事,撇下皱眉苦思的老神君,碎步奔到爱郎身边。
  薛百螣喃喃道:“肖龙形不可能有传人......”事涉隐晦,只觉其中诡秘重重,一时陷入沉思。
  岳宸风虽未见尸首,但他坠江前内力狂冲,猛爆到前所未有的强度,三人连手亦不能敌,实是走火入魔、濒死之前的回光反照,就算一息尚存,也不免功体尽废,甚至散功而死;再加上被黑衣女郎一剑洞穿肺腑,如此内伤外创,大罗金仙也难救治。“拔岳斩风”的行动大功告成,损伤却极惨重。
  冷北海舍身成仁,为耿照争取时间,堪称此役中最惨烈。游尸门一方,由于“三尸化旡”被破,三位师傅受重创,白额煞身中紫度神掌,虽以一股狠劲将雷劲附着的血肉剜出,料想伤势之沉,亦难回天。
  此番行动乃耿照一手策划,见宝宝锦儿到来,心中有愧,握住她的双手哑声道:“我......我对不住你,宝宝锦儿。我不该瞒着你拖三位师傅下水,又不能教你亲手杀死岳宸风......”
  “呆子!”
  宝宝锦儿美眸盈泪,忍不住微笑,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柔嫩的面颊紧靠胸膛,泪水湿透重衫。“我刚才好怕,忽然不想报仇了,只求你平安就好。我好怕你也离开了我,一去不回,就像姑姑、华郎,还有从前对我好的人那样......”
  耿照将她搂紧,下颔摩挲她的发顶。“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小傻瓜!”
  两人又哭又笑,四手交握,都觉这半日里九死一生,当真恍如隔世。
  耿照简单交代她错过的那一段,符赤锦久历江湖,知刁研空乃一高人,怕连姓名字号都不是真的,不过是游戏人间时所用,日前在鬼子镇对他颇多失礼,难得他毫不盈怀,慨然相助,忙整敛衣襟,盈盈下拜:
  “刁老前辈,奴家之前多有得罪,蒙您仗义出手,非但为我报仇雪恨,还保我相公性命平安。如此恩情,奴此生绝不敢忘。”
  刁研空却大摇其头。
  “报仇雪恨说不上,我也不想伤他的。那人眉宇间戾气极重,我本想与他聊聊心事,若能为他化去心上块垒,未始不是一桩美事。可惜他出手便要杀人,实在说不上话,唉。”
  耿、符面面相觑。世间竟有人想与岳宸风“聊聊心事”,他若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刁研空感叹之余,忽又想起一事:“是了,那人武功如此高强......他到底是什么人?”众人皆想:“你连是哪个都不知道,二话不说便拿命来凑热闹,也未免太捧场了。”
  “还有这个。”老人浑不在意,从袖里摸出一串铜钱,双手捧还耿照。
  “刁老前辈,这是......”
  “是昨儿邻摊老三广交给我的,说是小兄弟所托。我不能收受银钱,今日特来等候,适巧碰上此间诸事,合着也是缘法。”耿照恍然大悟,才知错怪了代收份子钱之人。
  刁研空说钝不钝,似看透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一切境相皆为心,虽见表象不执不取,方识本然。辨别善恶、破鞘取玉,均约如是。”耿照闻言一凛,心中若有所思。
  他本有许多疑问欲向老人请教,如《薜荔鬼手》渊源、白拂一路的应用法门等,只是眼下时机不对,不敢失了礼数,长揖到地:“待得诸事了却,再来聆听老前辈教诲。”
  “不敢。”刁研空团手躬身,扎扎实实还了一礼。“适巧,这几日内尊夫人的镯子、扳指便要完工,老朽在鬼子镇中恭候贤伉俪大驾,一同鉴赏研究。另一位年轻夫人若有兴趣,亦是无那欢迎。”
  耿照已知他是隐世高人,哪敢平白拿他的玉器?苦笑摇手:“拙荆一时顽皮,胡乱戏耍,如有无意间得罪处,还请前辈莫放在心上。”
  刁研空一怔。“尊夫人破了石相执障,始令美玉现出盈质,这是东海多少行家都办不到的事儿!大智大慧,哪有什么得罪?”八字眉垂得更低,摇头晃脑,仿佛此说令人费解之至,犹胜半路上胡乱替人助拳。
  符赤锦心中暗叹:“原来我们想多啦。他不过武功高些,毕竟是个呆子。”唯恐两个呆子一较真,事情没完没了,挽住爱郎敛衽施礼,盈盈笑道:“那我便多谢老前辈啦。过得两日,咱们找你看镯子扳指去。”
  刁研空喜道:“甚好。就此别过,请。”一路低头捡拾碎裂的观音玉像,随手放入背上竹筐,偶尔也掺杂几枚灰扑扑的粗砺大石,不知是否又从中看出玉来。
  方才符、薛二人一路行来,见得护卫车队的惨况,任宣被部属自马尸之下抢救出来,匆匆固定患部,指挥收拾。符赤锦经过时曾躲在暗处窥看,不见沈素云的踪影,此时亦对耿照提起。
  耿照省起沈素云犹在小渔屋内,正要开口,忽见五、六名黑衣人拨开长草,结队奔至,个个紧衣细裹、身段婀娜,正是黑岛的近卫潜行都。为首之人苗条修长,这回却是货真价实的弦子本人。
  两人未及寒暄,耿照劈头就问:“五绝庄那厢情况如何?”
  弦子摇摇头。“本来还好,后来很糟。我来给你传话:“久战无益,典卫大人这厢若也不利,还请退往莲觉寺。帝门将誓死保护典卫大人。””
  符赤锦俏脸微寒,抱胸冷笑。
  “说得好听!摆不平岳宸风,哪个有命回莲觉寺?只来你们这几只小猫!”
  先前耿照说“将军派人攻打五绝庄”云云,不过是扰乱岳宸风的心计而已。
  以镇东将军深谋远虑,就算向他如实禀报,也未必能得臂助,这计划本就是瞒着他进行。依照约定,耿照于鬼子镇伏击岳宸风,漱玉节率随行人马攻打五绝庄,分头并进,令岳宸风首尾难顾。
  此举本为削弱他身边的护卫力量,适君喻的“穿云直”何其精锐,当夜天罗香数百人趁夜色而来,却被区区三十名卫士击退。耿照并不认为能够攻克五绝庄,仅仅是诱敌分兵的权宜。
  漱玉节却有别样计较。她之所以愿意攻打五绝庄,是为了夺回五帝窟的至宝“食尘”。弦子前度进出庄子,未能带回亿劫冥表与宝刀食尘,此战正是戴罪立功,率潜行都内最出色的几名姊妹,趁乱潜入密室,顺利取回宝刀。
  耿照见少女们都带着伤,可见五绝庄战况激烈,一拉符赤锦衣袖,只道:“诸位姊姊辛苦。”欲释心中疑惑,又问弦子:“是宗主派你来的么?”
  “是。”弦子老实点头。
  这答案大出他意料之外。
  漱玉节若亲于五绝庄外坐镇指挥,决计不能蒙面来此,一剑刺穿岳宸风的胸膛。
  然而那黑衣女郎无论身形、香气,甚至露出蒙面巾的一双美眸都不作第二人想,耿照曾与这位美妇人贴身肉搏,几乎误结合体之缘,见过她藏在优雅外貌下的狰狞与剽悍,不可能会错认,省起是问题不对,连忙改口:
  “你来此之前,曾亲见宗主之面么?”
  “没有。”弦子摇头:“我们拿到食尘后,又去救少主,救完少主才赶过来。”她一提到“少主”,诸女均露痛色,若非碍于薛老神君之面,只怕便要垢骂出口,方能稍稍解恨。
  原本那边的进攻过程颇为顺利,庄内只余上官巧言镇守,被杀得措手不及,弦子一行潜入密室夺回食尘,安然撤退,五岛士气更高。后来适君喻、何患子率众赶回,里外夹攻,形势才渐对五帝窟不利。
  何君盼与杜平川指挥第一线攻击,见目的既成,正要下令撤退,谁知后阵的琼飞突然杀出,大喊:“孬种!哪个敢退,我砍了他的头!”越过己方阵地,冲到激战最烈的庄门前,偏偏能进不能出,顿陷死地,情况危急。
  已奋战了一早上的黄岛众人最为倒霉,前攻不破,又不能舍了她撤退,外围的穿云直卫与院墙上的庄丁形成交叉火网,连近战肉搏也免了,一径拽弓放箭;没在中间被射死的,不管往前或往后都是一刀,死得无比冤枉。
  万不得已,潜行都卫冒死上前,抢回受困的琼飞。
  这支漱玉节刻意留存的珍贵兵力半刻间便折去十人,死伤枕藉,足抵黄岛大半日的攻坚;最后夺回琼飞的,仍是弦子这一组精锐。好不容易突破包围,何君盼收拾残部,为防行动失败,须先于王舍院布置防御阵地、以为退路,实在抽调不出多余的人手,又派弦子等来接应。
  在弦子看来,这三道艰难的任务均是宗主之命,不过借何君盼之口传达而已。而漱玉节“据称”一直待在后阵,今日还没有人见过。
  弦子不善言辞,前述五绝庄战况云云,悉由同行另一名被唤作“绮鸳”的圆脸少女负责陈说。
  绮鸳斜背了个细长的黑布包袱,系结带子横过乳间,分开两座挺凸饱满的圆乳;包袱里似是成束的组合枪一类,但她使的是肘后一双较常制略短、模样巧致的拐子,赤铜镶件、紫檀握把,只有轴心那一根黑黝拐身是精钢所制,泛着狞恶的金属暗芒。黑布所裹不知何物,也看不出有什么用途。
  她年纪与弦子、阿纨相若,口才甚是便给,天生一双又黑又亮的杏眼,眼头尖、眼尾勾,像杏核多过杏脯,微瞇起来格外锐利;说话稍快些,便生出咄咄逼人之感。“......神君让我等前来接应典卫大人,说若是战况不利,纵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大人退往莲觉寺。”
  耿照暗忖:“那黑衣人果然是她!只是宗主料不到她不在现场,便无人能节制琼飞,致有如此伤亡。”心中遗憾,温言道:“请诸位姊姊回报宗主,岳贼已除,幸不辱命,我将择日往莲觉寺,亲向宗主道谢。”指引了鬼子镇的方向,并告知冷北海的死讯。
  薛百螣抬望他一眼,默然片刻,抱拳道:“请。”他与冷北海地位有别、立场互异,偏偏性格别扭之处却有得一拼,向来处得不好;唯一一次捐弃成见,并肩作战,却是此生最后一回,不禁百感交集。
  耿照心领神会,也抱拳还礼道:“老神君保重。请。”
  薛百螣看看一旁的符赤锦,欲言又止。岳宸风既死,符赤锦已无卧底的必要,老人自漱玉节处听闻实情后,还不曾与她相见。此际重会,虽不若过往那般针锋相对,但她潜伏敌侧太久,已不惯与帝门中人亲近,两人终究只点了点头,无言以对。
  “死了么?”弦子忽走到耿照身前,开口问道。
  这话没头没脑的,耿照却明白她问的是岳宸风。
  “死了罢?”他望向江边。“被一剑穿了胸膛,掉落江中,应是不活了。”
  她打量他几眼。
  “你流好多血。”
  “不碍事。”耿照笑起来,举袖往鼻下一揩,谁知越抹越脏,揩得花脸猫也似。
  “你这样好丑。”弦子从襟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手绢儿递给他。
  素绢在乳间煨得香香的,充满熟悉的怀襟气息,仿佛又回到越浦城驿的小厢房,他为她解开胸衣时,也是这般馥郁扑鼻,中人欲醉。耿照捏着干净的白绢,倒舍不得拿来揩抹了,笑道:“这么白的绢儿,弄脏了怎办?”随手收进怀里。
  “那用袖子好了。”
  弦子踮起脚尖,随意伸手,捏着袖布替他一一擦拭,片刻才满意点头。
  “你再拿手绢儿抹抹,脸跟绢儿都不脏。”
  这画面委实太过震撼,与她同来的姊妹都看呆了。
  即使在潜行都内,弦子也没什么朋友,除了阿纨,几乎跟谁都说不上话。
  反正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宗主身边,独自执行各种机密任务,受宠之甚冠绝岛内;“冰山美人”云云还算是客气恭维了,背后都管她叫“冷心肠”,也有嘴坏妒嫉说是“没心肠”的。
  诸女私语窃窃,心想这位典卫大人果真有三头六臂:杀不死的岳宸风,教他给杀了,骗不了的镇东将军跟前,他同样全身而退;对男子从不假辞色的宗主,却对他青眼有加;这会儿,居然连弦子都替他抹起脸来!这简直是妖怪一般的人物,专化不可能为可能,总之绝非凡胎。
  符赤锦饶富兴致的抱胸观望,神情似笑非笑,看得耿照头皮发麻。弦子倒是浑然不觉,除宗主之外,她自来视旁人如无物,想做便做了,一点也不别扭。薛百螣还在想那黑衣蒙面的神秘女郎,偶一回神,蹙眉道:“走罢,莫让宗主久候。”众人才又纷纷举步,仿佛凝住的时间恢复流动。
  潜行都一行五人中,绮鸳等三女偕老神君回阿兰山,弦子则与另一人往鬼子镇。耿照与她没能多聊几句,正有些失落,另一头绮鸳匆匆折返,俏丽的圆脸红通通的,神情却十分严肃,凑近道:“典卫大人,阿纨让我跟您说:那天的事,她一点也不后悔。”微瞇的杏眼光芒逼人,既似忍羞,又有些兴奋。
  前头不远,另外两名潜行都的少女见她终于代阿纨说了,均咬唇窃笑,又遮遮掩掩、兴奋地投以注目。耿照虽大为尴尬,更担心阿纨的情况,垂问道:“她身子好些了么?”
  绮鸳双目放光,咬唇不露一丝笑意,背在臀后的小手悄悄打了个手势。两名少女掩口娇呼,胀红小脸,惹得在前方独行的薛百螣大感不耐,乜着怪眼回头:
  “吵什么......咦,她折回去做甚?”少女们慌忙收敛,一人扬声唤道:
  “绮--鸳--!快来,我们要走啦。”喊完也不敢多看,低头继续前行,小手却在背后与同伴拨来拨去、你推我攘的,幼嫩的掌心都臊红了。
  绮鸳踏前一步,气势汹汹,高高的额头几乎撞上耿照胸膛,竟是丝毫不让,微带汗潮的处子香泽一股脑儿扑来,酸甜如初摘的鲜果。她活像一尾盯上青蛙的小雌蛇,抬起锐利的杏眸,咬牙道:
  “你给我句话带回去。”
  耿照一愣:“什么话?”
  绮鸳一跺脚,只差没挥拐揍他,心念电转,急道:“那好,我就说“等他上阿兰山来,再瞧瞧你身子大好了没”。你是个官儿,说话要算话。”耿照登时会意,见她眼中透出焦灼的企盼,心中暗忖:“她倒讲义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点也不含糊。也罢,我若上莲觉寺,本也该探望阿纨姑娘。”点头道:
  “我说到做到。你去罢,莫要惹老神君生气。”
  绮鸳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一怔之间笑容忽绽,已不及绷回俏脸,颊畔漾起两枚浅浅的梨涡,原本犀利的杏核儿眼瞇成两弯,小辣椒顿成了甜脆的小蜜枣。听他言语间颇见关怀,心儿怦怦直跳:“呸!谁......谁要他来卖好了?装什么好人!”不知怎的恼火起来,慌忙转身奔离。
  她的背影不如阿纨玲珑,也无弦子的纤细楚腰,然而腰后肌束紧实、削如断崖,至尾闾处又贲起两座峰峦似的浑圆玉股,段差之大,陷得两枚腰窝、风月册中呼之曰“按指娇”者,乃是最适宜采“蝉附”(背后体位)交合的极品。果然黑岛出身,胴体虽各有千秋,妙处却是一脉相承。
  目送诸女行远,现场又只剩下小两口了。符赤锦嘻嘻一笑,故意夸张地叹气:“漱玉节那骚狐狸再不杀你,潜行都要易主啦。老爷这已经不叫挖墙角了,是整栋屋子自己长出脚儿来,在后头追着典卫大人跑啊!”
  耿照虽难为情,嘴上却不示弱,笑道:
  “我有红岛的美貌神君就好,要潜行都干什么?一床也挤不下这么多。”
  符赤锦晕红双颊,又羞又喜,轻拧他一把。“嘴贫!谁知道你想干嘛?”
  耿照面上微红,摇头道:“总之是我不好,瞧瞧阿纨姑娘也是应该的。要是宝宝锦儿不欢喜,那我不去便是。”
  符赤锦笑啐:“别扯上我。我才不当这种坏人哩!”
  耿照被她逗笑了,片刻忽想到:“大师父他们......”
  符赤锦摇了摇头。“先回枣花小院了,你莫担心。”
  耿照想起白额煞腹间那两个血洞,怎么能不担心?急道:“二师父他的伤......”符赤锦仍是摇头。“说不碍事是骗人的,不过那样的伤势,要不了二师父的命。我亲眼见过他受了极重的创伤,却在短时间内恢复。他们特别嘱咐我,让你别操心,这可不是客气话。”
  耿照听她话意未尽,转念便知:“此事必与游尸门的秘传有关。宝宝锦儿不会骗我,她既说没事,便是没事。”握住她的柔荑一笑:“没事就好。是了,你且去弄一套女子的衣裳来,一会儿我们在前头小渔屋见。”说了渔屋的隐密位置。符赤锦乖顺点头,依言离去。
  ◇  ◇  ◇
  那渔屋搭于一处凸出水岸的简陋平台,多年无人使用,四周生满长芦苇,几将屋形湮没。耿照拨草寻隙,“咿呀”一声推开半朽门板,见屋里波光粼粼,一条裹着氅子的苗条倩影卧于屋底,清丽的喉音微微绷紧:
  “典......典卫大人?”
  “是我。”耿照随手掩上门扉。“我来接夫人啦,耽搁许久,夫人勿怪。”
  “没相干的。”沈素云的声音透着焦急关切:
  “符家姊姊可好?任宣呢?那贼......那贼子伏诛了么?”
  “托夫人的福。”按照计划,沈素云知道得越少越好,两人心照不宣,一句便即打住。又道:“我内人去寻衣裳来与夫人,片刻即至。”伸手欲扶,才隔着氅子一碰藕臂,沈素云咬牙轻哼,清丽绝俗的俏脸上满是痛楚之色。
  耿照察觉不对,轻按她肩臂几处,变色道:“夫人的膀子是几时脱的?”沈素云痛得眼角迸泪,颤道:“似......似被那恶贼捏坏了。他......他手劲好大......”深吸几口气,不再费力说话。
  肩臼卸脱并不严重,但若未及时接回,拖得久了,将对筋骨造成损伤。
  耿照轻按她肩头,已有肿胀发热的迹象,偏偏不知符赤锦何时才至,权衡轻重,沉吟道:“肩关卸脱,本不是什么巨创,未及时接回去,恐伤肌肉骨膜,后患无穷。夫人忍得一时疼痛,我立刻为夫人接上。”
  沈素云双颊发热:“这......成何体统?”她衣裳被岳宸风扯裂,氅子一揭,从头到脚一览无遗,不惟胸乳,连私处都将暴露在他眼前。
  自嫁与慕容柔为妻,两人未曾圆房,尚是纯洁无瑕的处子之身;连夫君都不曾见过的身体,岂可落入其他男子眼中?心中反复挣扎,实在说不出个“好”字,紧闭双眼,簌簌轻颤。
  耿照心想:“我动作快些便是,莫将小伤拖成了大患。”低声道:“得罪了!”轻巧揭开外氅。沈素云只“呜”了小半声,旋即忍住,闭目侧首,无意间裸露的大半截粉颈修长雪腻,线条滑润,当真美不胜收。
  她出身越浦豪门,自小教养良好,所用不逊于皇室公主,奢华犹有过之,但毕竟是商人之女,作风务实,于“通权达变”四字远胜常人;裸露身体固然羞耻,仍不值得以一双膀子来换。
  耿照打开氅襟,不禁为之摒息。
  沈素云身上连条手绢儿都没丢,岳宸风只将她衣裳中轴这一路扯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齐敞作两边;明明衣裳鞋袜均未离身,正面却是一丝不挂,纤毫毕现,妙处纷呈。
  她双乳不大,玲珑称手,难得的是“尖翘”二字:两只雪乳弯如新笋,乳峰较笋壳更圆润,乳廓的曼妙弧线由下而上,鼓鼓地延到晕部;顶端螺形的乳晕尖细酥红、高高翘起,表面光滑坚挺,连一丝凸疣也无,小巧精致,堪称完美至极。
  即使仰躺于湿朽的渔屋地板、乳房摊作两团,乳尖仍斜斜指天,樱红的乳蒂异常勃挺,不住轻颤。她双乳间另有一道细细的凹痕,一路蔓至香脐,更显出胸腰起伏的曲线,分外诱人。
  沈素云羞赧欲厥,勉力并起一双浑圆美腿,想掩住腿心,反将饱满的耻丘挤成了一团饱满雪面,绵软膨松,温香潮润,直如刚炊熟的、热腾腾的白面包子,再适口不过。
  年轻的将军夫人毛发并不旺盛,青涩宛若幼女,与外表的端雅高贵大相径庭,一旦敞襟半裸,娇躯浮露,却是细乳长腿、纤腰一束,充满不可思议的少女气息,让人惊觉她比她的将军丈夫稚龄太多;平日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剥除了衣锦饰繁,其实只是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姑娘。
  耿照定了定神,隔着袖布摸索她的肩臂,“喀啦”轻响,已将右肩接回。
  沈素云痛得俏脸发白,但毕竟已非初尝,深呼吸几口缓过气来,颤声问:
  “好......好了么?”
  “好了,夫人且动一动。”
  沈素云正要抬肩,想起自己衣不蔽体,若运转手臂,胸乳岂能不动?大起踌躇,低道:“我一会儿......一会儿再动。”耿照也想到了同一处,却不知那两只又尖又翘的细嫩雪乳滚动起来,会是什么模样,面红耳赤,不敢再想,忙道:
  “我......我先替夫人接另一臂。”摸上左肩,将卸脱的关节接回,扶她坐起,转头回避:“夫人请试一试,看看是否转动如常。”沈素云“嗯”的一声,窸窸窣窣半天,忽听她低声哀道:
  “典......典卫大人!疼......疼得紧,我......我不成的。”说到后来隐带哭音,便似少女饮泣,说不出的惹怜。
  耿照顾不得嫌疑,回身探视,轻扶她右臂缓缓转动,肩臂牵动胸脯,探出裂襟的一只笋乳不住轻晃,乳尖翘如小巧的指天椒,酥红滑嫩,让人忍不住想张口含住。
  沈素云羞得闭眼,任他转动片刻,右肩渐能抬起,只是仍觉疼痛。
  她看似柔弱,实则倔强,是赌桌上一翻两瞪眼的脾性,右肩既然好转,便咬牙继续转动,不想再麻烦他帮手;运动片刻不觉喘息,额际微微出汗,胸脯起伏剧烈,乳尖摇颤,令人眩目。
  沈素云浑然不觉,喘息片刻,又试着抬起左臂,耿照赶紧换到另一侧帮忙,起身时却见她乳间淌下一道道汗渍,雪肌红云浮露,昂起的乳首兀自垂着一颗晶莹汗珠,泪尖拉得又细又长、欲滴不滴,只是乳蒂挺翘,钩子似的勾挂着。雪乳又晃几下,那汗珠终被甩落,碎在她交迭侧坐的修长大腿上。
  耿照下身陡硬,无比尴尬,唯恐惊吓到她,弯着身子帮她转动左肩,不敢再看。
  沈素云又专心活动十余下,累得不住轻喘,抹汗道:“好......好了!该是没问题啦。多谢你......”身子忽乏,斜斜软倒。耿照忙将她揽住,腿间一温,沈素云的小手竟按上了勃挺的怒龙。
  她好不容易双手自由,不想再麻烦人家,顺理成章抓按着一借力,只觉那物事虽硬,入手又颇腻滑,还透着一股烫人的火劲;抬见耿照神色古怪,不觉一怔。两人对看片刻,沈素云花容失色惊呼欲起,无奈双肩无力,反向前扑倒。
  耿照及时伸手,将她抱得满怀,两人滚作一团。
  “咿呀!”门板推开,宝宝锦儿抱着一大包衣裳弯腰而入,恰恰见得将军夫人衣衫不整,被爱郎抱在怀中。小小的渔屋一片死寂,三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俱都无言;除了流水声,只余半裸的将军夫人娇喘絮絮,回荡在波光粼粼的斗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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