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之血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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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 大学讲师石安泰敲敲讲台,顿时,整个教室安静下来。 石老师从讲台上操起一支粉笔,转过身,踮着脚,挥起手,贴着黑板,像握着一支如橼巨笔,在黑板上写出了一行标语。讲台下心直口快的同学以为他要写什么“严肃,认真,活泼”或者“与时俱进,求真务实”这些俗套的口号呢,没想到,石老师如过眼烟云般地刷过黑板之后,在他的身后遗矢般地留下了慷慨激昂的几个大字:“挥霍人生,青春无悔。” 就像一颗流星砸进地球的大气层,讲台下的学生们嗡地一下轰炸起来。 石老师微笑地看着大家,“同学们冷静下,我完全可以感受你们的激动情绪。这八个字,是我奉送给你们的礼物。也许在任何一个教室里的黑板上,你们不会看到我这八个字,但是,你们从事的是演艺行业,我这八个字是你们今后更好发展的引擎,是你们前进的动力,是你们绝不回头的推进器。” 他的声音富有金属的磁性,而这是男性魅力的一部分。这种磁性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教室,使教室里渐渐地恢复了正常秩序。石老师看到自己的开场白取到了预定的效果,颇为满意,继续说道:“演艺行业是一个什么行业?是一个父母不想儿女去加入,而演员也不希望自己儿女去加入的行业。最近小S怀孕,大家应该知道吗?一怀孕,人就会多一点母性,这小S最近也母性大发,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她对孩子的希望,就是绝不让孩子去从事演艺事业。” 柳丝丝原来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美女入门”这本书,听到石老师讲到父母不同意子女从事演艺事业,联系到自己父母对自己选择的反对,觉得颇有几份道理,便抬起头,懒散地打量着进入演讲状态的石老师。 石老师继续在讲台上开讲道:“设身处地想一想,演艺事业的最热心参与者,是当下的自我。可以说,在演艺圈内,你没有父母的厚望,也绝不会给你的子女以希望,你唯一的是愿意自己从事这项事业。为什么会这样?不同意自己子女从事演艺事业的,并非小S一人。我也不需要举很多例子来证明。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现实,就是演艺事业究竟为什么会受到最亲的人反对,而同时自己也反对最亲的人去搞? “如果我们不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就无法去热心地从事演艺事业。其实,我们分析一下小S的心态,就会发现有一个致命的因素,限制了她的思维。什么思维抑制了她?” 讲到这里,石老师突然反转右手,指向黑板,“就是这八个大字,小S并没有从心理上接受这八个字。或者说,她自己这样做了,但她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去做这样的事。人生需要挥霍吗?挥霍过的青春会不会后悔?这是演艺从业人员的心理障碍,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你就无法投入。小S的内心障碍,实际上是很自私的,她自己进入了一个挥霍青春的行业,但是,她潜意识地认为,挥霍人生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她不想让子女去继续从事这个行业。但是,我们不得不诘问一下,为什么小S爱她的孩子而不进行自爱呢? “我们今天这一课的目的,就是针对大家进入演艺事业之前的那种过分自爱的表现。可以说,每一个踏入演艺行业的男女青年们,都包裹着一层道德的壳,一种羞耻的抗体,这是致命的,你必须把这些制约你在演艺方向前进的东西,彻底地解体。小S实行了自我解体,适应了这个环境,但是她还希望她的子女保留这个壳,这种抗体,这真是一个非常矛盾的现象。 “我们要成为小S这样的公众明星,就必须彻底地放弃灵魂深处的瞻前顾后的道德情结。道德在演员面前是可耻的。我们强调的是青春无悔。今天发给大家的《美女入门》这本书,大家不要以为仅仅是看起来爽心悦目的,其实在本书中,提供了一种非常有益于大家目前这种选择的精神营养。” 柳丝丝一口气听完石老师的激情独白,头再次低下来,摩挲着面前的那本书,心里想到,“敢情这位老师真能昏天黑地地胡砍乱抡啊,我怎么没有觉得这本书中有多少‘心灵鸡汤’呢?” 柳丝丝快速扫描了全书,觉得这个名叫“林真理子”的女人,真的是鸡零狗碎,絮絮叨叨,放着氤氲逼人的臭屁。一边看着书,耳边石老师的声音鱼贯而入:“这本书的作者是日本的著名女作家林真理子,我这里给大家读一个关于她的资料:林真理子是日本当今文坛最有‘人气‘的女作家,多次获日本大众文学最高奖直木奖。她以细腻地描写现代人的恋爱心理见长,其作品大多以现代都市女性的情爱为主题,被称为‘女渡边淳一’。她的作品塑造的女主人公都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个性,自强不息,敢作敢为,一个个都是决不负于男人的‘女强人’,这种反叛和挑战传统的意识,让她的作品富有一种鲜明的时代精神。她最富盛名的是三部爱情小说《错位》、《青果》、《只要赶上末班车》和两本畅销随笔集《美女入门》、《美女入门2》。我们手里拿着的就是她的随笔集。在林真理子的文章中,着重强调了美女之美是外在的,但如果一个女人不从心理上解决观念的问题,是不可能真正塑造出美来的。这也是我把她的思想与理论拿过来,作为启蒙同学们的原因之一。” 柳丝丝赶紧随便翻开一章看了起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富有哲理的地方,像女性作家一样,有一种强烈的自恋情结与小胜即喜的虚荣心态。于是,柳丝丝便很静心地捕捉着石老师的点拨。 石老师很会紧扣学生的心理,说道:“请同学们翻开课本,听——看林真理子是怎么说的:‘我可以断言,如果一生从未鬼迷心窍过,那可真是太没有意思了。做了后来自己觉得糟糕的事,这才叫年轻,这才叫女人。以后不绝如缕地不断后悔,但那正是甜蜜的后悔,正是使女孩儿变得妩媚多姿的后悔。’” 原来就是这些屁话——柳丝丝在心里说道。什么狗屁哲理,只是叫女人脱下裤带子的理论而已。 石老师放下书本,抬起头,慈祥地望着大家,“同学们,用这样一段的理论我们可以解释一个小S的心态,她现在正在享受着甜蜜的后悔,但她对自己的子女要求太严了,早就预谋着剥夺着孩子们后悔的机会。——是的,同学们,我们在进入演艺圈的时候,就是要把所有的后悔扔到广寒宫去,呵呵,我不是说叫你们攀登着神舟飞船去登陆到月球,不需要花费那个代价,你只要从你的脑海里,把你们的所有的道德、准则统统扔掉,想像着扔到月球上,你最负面的收获,就是‘后悔’,但为什么我们要怕后悔呢?青春不就是供我们挥霍的吗?如果人一辈子连一个刺激的后悔都没有,那么这样的青春灿烂过,炫丽过吗?这样的青春可以说只是白白地到世界上走了一圈啊。女孩要妩媚吗?男孩要凶猛吗?那么,借着青春的力比多与荷尔蒙尽情地挥霍吧,彻底地鬼迷心窍一次,享受你的后悔,为年轻烙印下最鲜明的符号……” 石老师的声音像经过了粒子加速器,急速地撞击着课堂上年轻的胸膛,恍惚间,一种强烈的“让我犯错,让我后悔”的意念,犹如火山爆发一样,熊熊地升起着年轻的少男少女们的心里。 热血上涌的时候,可以剥去任何羞涩与理智。中国人似乎是一个内向、文静、羞涩的民族,但这种外在的安静,却蕴含着内心的火爆。中国人一旦被激情激发起来的时候,往往会比那些狂欢节上裸奔的民族,更加疯狂而无忌。 每一个外来引进的理论, 都会给中国人的容易诱发的心态,注入一剂兴奋剂。很多目前在中国尚未新兴的行业,并不意味着永远的绝缘,因为每一种外来的理论,总会在这个民族内部激起没有缘由的拥趸。 在石老师舶来的理论的熏陶下,少男少女们的目光变得凄迷而朦胧,一个强烈的心声,形成了一种看不见的力场,指向这个培训班所需要的终极目标:“让我们快乐地犯一次永远不后悔的错。” 柳丝丝因为脑筋在开小差,没有被卷入这种无形的场,就在她被周围的静谧的气氛压抑得有些不能忍受的时候,后面跳来一张小字条,柳丝丝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逃学鬼,怎么没有行动?”
155 不要问,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这张纸条的始作俑者,是韩力护。柳丝丝在心里想:你以为你自己是好人啊,你自己想逃学,干嘛非要拼着我?于是,她把那张字条理顺铺平,用笔点着纸面,想了想,在上面写道:“是啊,你想做我的徒弟啊。” 柳丝丝把纸条甩到身后去,也忘了这一码事,不一会儿,脑后又弹出一张纸条来,落在她的桌子上,柳丝丝捻开来,看到:“我怕了你了,上次你让我做幼儿园学生,这次又让我当徒弟。抗议你讨我便宜。” 柳丝丝嘴角边浮起一朵微笑,把笔再次摸起来,在下面又跟了一句:“你真的听从我的指挥?” 扔到身后去之后,果然韩力护又把字条扔了回来,上面写着:“我唯你马首是瞻。徒弟嘛,不听老师的?” 柳丝丝看过后,心里想到:你真讨厌,你是说我是马啊。等我有机会,尥一马蹶子,让你尝尝真正的马的厉害。我再溜一次给你看看,看你敢不敢跟我一起逃学。然后柳丝丝在已经填满字迹的纸条上又接上了一句:“五分钟后,开展逃学行动……” 柳丝丝低低地窃笑着,觉得生冷的课堂有了一些恶意的趣味。此刻,石老师正在讲台上大讲特讲林真理子的语录,灌入柳丝丝耳鼓里的是:“参加聚会吧,去约会吧。要让生命大放异彩。” 这句话,到了柳丝丝的耳朵里,成了这样的话:“去逃学吧,要让生命大放异彩。” “啪”的一声,后桌又滚过来一张纸条:“后卫紧跟前锋行动。” 柳丝丝坐着不动,石老师继续在声情并茂地朗诵林真理子的箴言:“……想要的东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想得到,这就是名牌具有的撩拨人心的魔力。” “无聊……”柳丝丝心里说了一声,像被闪电击打了一下,平静地站了起来,走上桌间通道,扬着头,挺着身,走了出去。 远离了教室的窒息人的空间,她觉得心胸变得空旷而纯净起来。宽大而冷清的广场,似乎完全地属于她一个人,可以完美地放飞她的思考,甚至是郁闷。 她漫无目的地往学校门口走去。下午时分的天空,失去了太阳的轮廓,经年不息的上海的灰尘,遮蔽了天空,使得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建筑中泄漏下来的破烂不堪的光线,像经过了毛茸茸的玻璃过滤过的,使人忘记了时间。上海的下午就被笼罩在这种暧昧不清的光线里,配合着城市,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下午向夜晚的过渡,就是这块灰色调的调色板日益向黑色的进化。 因为失去了太阳的痕迹,所以时间也在上海的下午消失了。柳丝丝抄着手,走出了校门,纷嚷的市声你争我夺地冲入她的眼睛,告诉她这是一个比时光更善于运动的活着的世界。她慢慢地走在路边的小道上,茫无目的的向前走。 “喂,你等一下,前锋扔了后卫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孩的叫声。不用问,肯定是韩力护了,他还真的跟出来,柳丝丝觉得怪无聊的,头也懒得掉转过去,稍微放慢了脚步,等着后边的那个男孩追上来。其实,她只是讨厌那种课堂里的气氛与撞击向脑海里的邪言歪理,所以,她选择了逃离。本意上,她并不想让另一个人分享她的的孤独,她喜欢这么静静地在城市的陌生的环境里走着,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人,与人与城市很亲密地接触着,但仿佛像是隔着一个时空,人与城市,互不往来,高高挂起,唯我独尊。这是在城市里最惬意的感觉。但现在有人追上来了,她也没有强烈的反对的意思,反正她的无聊无限制地散漫着,随便地被宰割一块下来,并不影响她的芜杂的心绪。 韩力护追了上来,带着一点隐约的气喘,“你走的太快了,我差一点没有追上来。” “你真的逃学了?”柳丝丝低头看着脚步,没有分配给韩力护一丁点目光。 “不是约好了吗?”韩力护望了她一眼,说道,“答应的事,肯定不能失约。” “我可没有约好你,是你自己愿意的噢。”柳丝丝抬起头,望着远方的突兀的高层建筑,在想像着是否可以根据这些楼层判断在上海的什么位置,最后她确定这是徒劳的。这些耸入云霄的高楼,像一块切割好了的悬崖,摇摇欲坠地戳在那里,但人们却熟视无睹,城市,真是一个永远解不透的迷。 “行,行,我不会把逃学的责任怪罪你的。”韩力护妥协地说道。 “那就好,不然,你学业没有长进,得怪我了。” “怎么会?小日本的胡说八道,我早就受不了,我发现这个班上找来的都是什么狗屁教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吐出象牙的,也不叫狗了。”柳丝丝轻声地说道。 “哈哈,你真有意思。你看今天那个石老师推崇的什么林真理子,说的是什么歪理啊。她的那一套不后悔的理论,行得通吗?我如果设想一下,日本人侵略中国,也是一次鬼迷心窍,用她的话讲,‘做了后来自己觉得糟糕的事,这才叫年轻’,‘以后不绝如缕地不断后悔,才是甜蜜的后悔’,这一套理论套在日本鬼子身上,倒是蛮适合的。” 柳丝丝掉转头,看着韩力护,“你怎么会这样想的?我觉得你像是一个愤青啊。” “是吗?你这样觉得吗?愤青是不是不好?”韩力护带着一种歉意的表情说道。 “当然了,什么都拉上政治,我很讨厌愤青的。” “我明白,我们只不过在行为上是一致的,动机是不同的。”韩力护有些尴尬地为自己掩饰道。 “我不喜欢愤青,但我很喜欢你这种态度。我也讨厌这一天一天不知所云的课程,这个班究竟把我们培养成什么?我真的觉得很无聊了,太无聊了,讨厌死了。”柳丝丝一气地倾吐出心中的不快情绪,觉得有这个男孩在身边,倒并非一件坏事,优越性在此刻的发泄的时候,还是明白无误地显现出来了。 “哈哈,我倒觉得你此刻像一个愤青了。”韩力护笑道。 “是吗?我也愤怒了?”柳丝丝张大着眼睛,看着韩力护。 “有一点。呵呵。” “都怪你,都是从你这里不知不觉地学来了。”柳丝丝喃喃地说道。 “其实,你自己都不知道,从一开始认识你,你就是一个愤青的模样。” “什么?我是一个愤青?你怎么这样说我?那我不是非常讨人厌吗?我最讨厌愤青了。” “不,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你很可爱。”韩力护不敢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当然了,你是一个愤青嘛,当然不会看不惯了。只是我是讨厌愤青的。” “可你自己不会讨厌自己吧。呵呵。”韩力护笑着驳斥着她。 “别骗我了,我不会是愤青的。”柳丝丝睁着一双认真的眼睛问道。 “怎么啊,你不是?你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在公共汽车上,你那个样子是咄咄逼人,夸张一点,是穷凶极恶,我都被你吓坏了。” “我那么可怕吗?” “还有你在课堂上敢于顶撞老师,我在心中早已佩服不已呢。” “唉,真失望,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样的印象。我肯定不是淑女吧。” “是一个淑女,是一个会愤怒的淑女。”韩力护说道。 “好难听的称呼。……不过,这一次,我倒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噢?动机是一致了?不是像上次那样,仅仅是形式一致,动机不同?” “对,我也讨厌那个石老师在那里胡说八道。……投你一票?怎么样,得意吧。”柳丝丝向韩力护摆弄了一下手臂,紧着迈了几步,把韩力护甩在了身后。
156 突然间,柳丝丝面前豁然开朗。人,其实很奇怪,有时候,仿佛是无意识的,但却会遵循着一种潜在的渴望,走向一个茫然而无着落的目标,只有这个目标突然展现在面前的时候,才会明白,心里究竟是渴望着什么。 面前是一片绿树丛中的绿地,蓬蓬勃勃的梧桐树,遮蔽出一片联袜的绿荫。正是那一天,他们一起逗留过的鲁迅公园,也就是过去的虹口公园。 柳丝丝站在不封闭的公园的入口,微微愣了愣神,略向后扫了一眼,正看见韩力护兴匆匆的神情,仿佛在鼓励着她继续前行,她无法收住前进的步伐,继续往前走去。 韩力护紧赶几步,追了上来,问道:“以前你来过吗?” “没有。小时候,我总喜欢跑到人民公园去玩。这个地方,我还从没有来过呢。你来过吗?”柳丝丝摇着头,顾盼着。 “我也没有。”韩力护说道,“以前到过虹口体育场看过比赛,这个公园倒真没有来过。”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下午的时光里,不设防的公园里,人声喧嚷,由于是初来乍到,两个人都睁大眼睛,看什么都新鲜。 前面围着一群人,杂沓的合唱声传出,一群人正在唱着《两个蝴蝶》。柳丝丝走过去,好奇地往人缝里观看,只见一个坐在残疾车上的中年人,按动着手风琴,车子后边,站着一群中年以上的男女,各人拿着一张手里的歌谱,引吭高歌,忘我而投入。手风琴发出陈年累月的漏气的音乐声,摇摇欲坠,却合辙上韵,仿佛是一支独木桥发出的气喘吁吁的叹息。即使伴奏走调,但和唱的人们,已经自觉地调整了节奏,组成一支相辅相成、互助合作的合唱洪流。 柳丝丝看着投入的演唱的人们,被他们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所感染,好奇地在各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那位坐在残疾车上的中年人,重复地拉着歌曲中间的过门,突然间,在所有的合唱队员没有跟上他的音乐的时候,一个咬字准确的男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 柳丝丝猛地掉过头去,不由笑逐颜开。只见韩力护伴和着音乐着,踏进了合唱圈中。他跟着音乐节奏非常密切而准确,就像掺乎着乐曲在跳舞,刚才合唱的时候,众人的声音都是呢喃而含混的,而韩力护却把每一个字节,表述得那样清楚,一时间,所有的业余合唱队员,都没有跟上来,只是听任韩力护的声音,缠绕着手风琴的乐声,亲密无间地共鸣着。那个拉手风琴的男人,微笑着向这个给大家一震的男孩以鼓励的目光,并且把手风琴的潜力,尽可能地发挥出来,边上一位中年女性,把手里的歌词给了韩力护,韩力护接过,继续把歌曲唱完:“……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原唱者那特有的灌输在心灵中的沙哑与质朴,极其富有感染力。他刚唱完,合唱队的男女们,纷纷鼓掌鼓励,柳丝丝地鼓起掌来,韩力护放下那张歌谱,递还给那个中年女性,然后朝柳丝丝笑了笑,做了一个鬼脸。那个中年女性对着他说,“这个小阿哥,唱的老好听,再来唱一首。” “你在这里玩吧,我到那边去逛一逛。”柳丝丝对他说道。 “不,不,等一歇歇我再来。”韩力护离开了合唱的人群,追着柳丝丝,向公园深处走去。 公园中间的一个较为开阔的广场上,三三两两地围着一圈又一个圈的人群,由于间隔着距离,所以卡拉OK声也互不干扰,各得其乐。在一个摊点上,一个六十多岁的胖男人,穿着背心,下面套着短裤,脚上趿拉着拖鞋,正在那里和一个女人唱《纤夫的爱》。柳丝丝与韩力护在边上看了好一会,知道大家都喊他叫“大老黄”,面前的座椅一元钱一座(补叙一下,本故事的发生时候正是初夏时分,两个月后的八月份,这个大老黄突然去世,曾经熟悉鲁迅公园里的人们,应该知道这一个重大变故,此处稍作说明),柳丝丝问韩力护要不要再唱了,韩力护摇了摇头,两个人便离开了这个地方。韩力护说:“我们去看看鲁迅墓吧,走吗?” “好的。”柳丝丝温顺地应道。
157 擦着鲁迅公园的湖,柳丝丝与韩力护两个人来到了鲁迅墓下。拥塞的浓荫,遮住了隐约的碑体。墓前的鲁迅座像安详而沉默,像对这个城市怀着永远不满足的抨击。 任何把鲁迅显影化的努力,只会使他与这个城市更加的不谐调。他在文字中的不姑息、不妥协、不原谅的情怀,是永远不会被上海这个艳浮的城市所理解的。他落脚于这个城市的一角,像是一个误会,就像五卅纪念碑立足于人民广场一样,也许有一天,这些碑座会被这个城市的绵软与靡浮驱逐出城市的版图。 他不是一个明星,却以明星的姿态,被安放在城市的一隅。他与这个城市没有关系。他的文化、思想乃至深刻,都是这个城市所不需要的。鲁迅在上海没有传人,所以,他在这个城市里的塑像注定是以一种孤独的外乡人的方式立足在这里,就像一个打工者不慎跌落到上海的红尘中,就像南京路上的顾正红喋血的地方,只配映照着霓虹灯没有血色的惨白的血。 踏上台级,走近去,拂开像额发一样下垂着的银杏树的遮挡,毛泽东书写的“鲁迅先生之墓”几个金色的大字闪耀在碑座上,静静地沐浴着树荫的阴影里,似乎苦苦吟味着一个人与另一个惺惺相惜的友情。 两边的走廊里爬满了长春藤,辉映着绿色的光照,像一座绿色的山洞。 “走,到那边歇一歇去。”韩力护说道。 柳丝丝站在墓前,似乎在入神地望着那单调而简单的碑面。也许另外一个女孩在这样的时刻会有一种矫揉造作的拿腔作调,但在韩力护眼中看到的这个女孩,却似乎真的沉入到漫漫的历史深处。一种与环境的亲和而又抗拒的力量,总是非常奇怪地出现在柳丝丝的身上。因为出于这样的缘故,韩力护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着她,等待着她从沉醉中复苏过来。 “好吧,走啊。”柳丝丝转过身,追随着韩力护刚刚启动的步伐,向西侧面走去。 两个人都被浓荫浸泡得绿沉沉的,微弱的植物的颜容,涂抹在两个人的脸上。 水泥座凳斑驳着一团团遮遮掩掩的红色,像是历经岁月的打磨,呈现出一种风烛残年的老态龙钟。 两个人坐下,隔着一段距离。 “你喜不喜欢这样的环境?”韩力护问道。 “一般化。”柳丝丝说道,“你呢?” “差不多。” 柳丝丝有些古怪地看了一下韩力护。 韩力护见柳丝丝没有吱声,便又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特别的安静?” “一般化吧。”柳丝丝脱口说道。“你喜欢这样的安静啊?” “差不多吧。”韩力护用明显的怪腔怪调的口气说道。 “你?你的口头禅?”柳丝丝讥讽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我说的很奇怪吗?”韩力护不解地望着她。 “一般化吧。”柳丝丝抑制住自己声音中的情绪,“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般化与差不多的故事。” “这么巧啊,就是说的我们俩?”韩力护惊讶地问道。 “不是,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什么啊,你快说啊。” “从前有一个小朋友,说什么都说一般化,所以大家都叫他一般化,还有一个小朋友,因为老说差不多,大家都叫他差不多。差不多后来造了一座大楼,他马马虎虎,造好了,却没有电梯,反正他做什么都是差不多。一般化到这个大楼上看戏,要爬到最顶层,爬啊,爬啊,爬到五十层,小朋友问他,累吗?一般化说:一般化。爬到顶楼上,小朋友问他:累吗?一般化回答说:一般化。……差不多看到一般化来了,问他,楼造的好不好,一般化说,一般化吧。一般化又问差不多,这楼上戏开演吗?差不多说,差不多吧。” “哈哈,你这个故事肯定讲错了。我听的是‘不高兴与没头脑’,到你这儿变成了‘一般化与差不多’了。” “反正差不多就行了。”柳丝丝笑着瞟了他一眼。 “谁给你讲的这一个偷天换日的故事。”韩力护问她。 “是我爸爸啊。” “那他是骗你,把故事都改变了。” “他没有骗我。”柳丝丝噔地跳起来,把韩力护吓了一跳。
158 柳丝丝的脸上是怒形于色,一朵像玫瑰花的红晕,展开她的脸颊上。她的表情太真实了,让韩力护本来想开玩笑的念头消失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与你开玩笑。”韩力护说道。 柳丝丝扭过脸去,不再吱声,迈着细碎的步伐,沿着绿荫夹峙的道路,向公园深处走去。 韩力护望着他的背影,有一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女孩就是这样怪,脾气变化得让人捉摸不过来。他跟了上去。 “你真的生气了?”韩力护无力地问道。 “没有。”柳丝丝摇了摇头,她的神情并不偏激,这让韩力护有一点放下心来。“没什么,你别当一回事。” “是我不好,可以感觉到你很崇拜你的爸爸。”韩力护试探地说道。 “是吗?只是我相信,我爸爸不会骗我的。” “我现在也明白了,那只是一个故事,一个你爸爸让你开心的故事。他是善意地讽刺你一下,你的爸爸肯定很幽默。” “我爸爸是一个很好的人。”柳丝丝有一些迟疑地吟味着,“小时候,我最喜欢听我爸爸讲故事了。” “呵呵,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你爸爸特别娇惯的女儿。” “噢,真的吗?这有什么不同吗?”柳丝丝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似乎刚才的气愤已经风平浪静了。其实一个女孩与其赞美她美丽,倒不如夸耀她更讨人喜欢。女孩喜欢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娇纵的回光。她会得意于别人眼中对她洋溢的赞美,这也是女孩会刻意打扮自己、追索自己美丽的原因吧。 “你这么可爱的女孩,肯定会讨爸爸妈妈的欢心了。” “我觉得你倒很会讨女孩的欢心。”柳丝丝的声音,带着春天的柳丝一般的轻灵,飘舞着。 “我只是说的真心话罢了。真心话,也许更讨女孩的欢心吧。”韩力护有一些羞涩地说道,他感到他的嘴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滑溜,面对着一个可爱的女孩,你会不由自主地让她快乐,让她高兴,就像你努力着,用尽所有的欣赏的目光,让孔雀绽放它的美丽的图案。在女孩面前,你会才思泉涌,下笔万言,滔滔不绝。 “你是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柳丝丝走到道路的尽头,攀上了向上升起的台阶,稍微停顿了一下,掉头看了一眼韩力护。 “我是真心话吧。你不相信?”韩力护也停了下来,目光迎着她。 “嗯,一般化吧。” “难道真话还分成真正的真、一般化的真吗?” “我说一般化就一般化。”柳丝丝捷快地踩着台阶的节奏,向上走去。 “那我就只好差不多,差不多了。”韩力护故着哀怨地说道。 两个人爬上高坡顶部,浓郁的树荫遮住了阳光,四周是一片幽深而静谧的世界。两个人穿行在绿树丛中,间或从树林的间隙中,闪过一星半点的人影,有老人在林中旁若无人地打拳练剑,柳丝丝与韩力护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好像怕扰乱公园里的宁静似的,更像是害怕吓坏那些练功的人影似的。 走着,走着,好像是公园的最高峰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但是,公园里永远是一个循环的世界,用不着担心走上一条不通的死路。突然间,他们发现右边的世界豁然开朗,两个人都好奇地望着朝南的缺口,望着下面的一切,两个人都觉得特别的好奇。 “我们跑到墓地后边了。”韩力护说道。 “嗯。”柳丝丝止住脚步,静穆地望着远方。 鲁迅墓后边看来,就是一圈破旧的圆形的单薄碑墙。从墓碑的前面来看,整个墓道似乎是厚实而坚实的,但走到了背面,才知道正面看不过是徒有其表的扎实有力,后面其实是脆弱而空洞的。在墓碑的后边,还有一条小廊道弧形地裂开一条小缝,使整个墓碑纵横交错都可以让人穿越。 “我觉得……”柳丝丝呢喃地说着。 “什么?” “我觉得我们像是爬上了‘差不多’先生建造的大楼的顶峰。” “那么,我应该问你累不累了?你该说……” “一般化。”柳丝丝牵强附会地说道,“城市的墓让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 “我们的生命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会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我们的明天在哪里呢?”她眯着细细的眼睛,沉思在自己的思绪中。 “你真的太哲学了。”韩力护说道。 “我想的太多了吗?像你这样,你只要说一声‘差不多’就够了吗?” “差不多,也许是人生的一种态度吧。不是放松要求,也不是得过且过。像现在,生命的意义能去追寻吗?这个问题太沉重了,我们都回答不了,但是,我感到我们生活着,有生命在墓地里展示着自己的活力,这不就是一种意义吗?”韩力护说道。 “也许是我不该问,但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总会感到生命是一种不一样的东西。我的‘一般化’应该向你‘差不多’看齐了。”柳丝丝嘴角边凝固着一丝淡泊的表情。 “不,其实,我从你身上知道了生命的光泽。” “噢,我能告诉你那么多吗?”柳丝丝不解地看着韩力护。 “你不知道你的魅力。我觉得,你的青春很强劲,在这块墓地里,我感到生命是永恒的,这是你感染了我。真的。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吗?” “究竟谁不相信谁啊。我相信你一次吧。其实我也感到一点没有死亡的悲哀。不知为什么?” “因为你相信,生命是美好的。”韩力护其实在说着自己的相信,说着内心里对她的赞美。 “你真的相信我会这样想的?” “是的,丝丝。”韩力护有些生涩地说道。 “什么?”柳丝丝嘴边泛起一抹吃吃的笑意。 “没什么。”韩力护有些尴尬地躲藏着自己的表情,未经允许,突然舍掉女孩的姓氏,这可有一点强盗的行径呢。 “呵呵,其实我的小名不叫丝丝啊。” “那叫什么?” “我不告诉你。”柳丝丝得意地说道。 “你太坏了,连这都保密。” “很俗的名字,告诉你,你要笑话我了。” “你这样一说,我更想问了,怎样俗啊?我不怕俗的。” “哎呀,你太会逼人了。” “你太会设置悬念了。” “好吧,我告诉你。我小名叫小囡。” “呵呵,原来是这个,一点个性都没有,人人都可以叫的啊。” “谁叫你听了?都怪你,知道了又来嘲弄人。” “我没有嘲弄你。只是,女孩的称谓都可以叫小囡了。” “每一家的小囡,自然都是不一样的。她们的重要性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解释,还差不多。”韩力护说道。 “你啊,永远的一般化。”柳丝丝无意义地说完,向高坡的另一边下行台阶走去。
159 看似没完没了的理论课程终于划了一个句号。越到后来,教室里越像鸭操堂。几乎是所有的演艺学校,对理论课程深恶痛绝的主旋律总会像丧钟一样余音袅袅。 演艺技术,可以说是一种天赋,一种形体的记忆,绝不是理论的外化。所以,理论学的越多,越是对演艺实践的屠戮。培训班学员们早就无法忍受放屁不报税的教授们的胡说八道了,当这一天正式步入表演实践课的时候,本来已经旷课得像阿Q头上的癞疤一样扩散的教室里,竟然出其不意地出现了满员。 莎比把学生们带到了少年体校的室内篮球场内,在这里进行表演课的讲授。 这还是莎比第一次站在学生们的面前。她一直担心自己会像那些德高望重的教授那样,无法镇压住下面人心蠢动的学生,但是,当她把学生们带进球场的时候,她发现学生们竟然出奇的规矩。 她可以感觉到,灼灼有神的青春的眼睛,集中在她的身上,使她浑身上下有一点不舒服、不自在。 但她毕竟是经过舞台训练,过去在一百公司分公司的时候,也参加过模特表演,她很快镇定下来。 以前她曾经在文化宫进行过一段时间的短暂的训练,上海戏剧学院的一位老师负责对他们进行表演训练。尽管那段时间很短,但却很受用。 上海戏剧学院在中国的演艺圈里妄图振兴海派文艺的努力,似乎并没有兑现。虽然他们试图与中戏、电影学院尝试过作出某种较量,但是,上戏的努力,总无法达到海派当年的特有的风光。海派的沉沦,意味着上海这个开放城市的文化含量的淡化。当年海派文艺的特有的所向披靡的能力,是借助于它最接近西方文化的特殊地理位置而形成的。而在一段时间内,消逝了西方文化的源源不断的注入,上海文艺沉滓泛起的是它的俚俗与市侩气,这一代表人物就是王安忆。这个大多数的时候里、被排挤在上海的地域生活之外的女人,急就章地从她插队的徐州的乡野里重新回到上海的城市中,也把乡村的大粪与庸俗带进了上海的文化里。上海的气韵与时尚,在王安忆的世界中,彻底地沦丧。上海没有男性的作家,只有几个没有女人味的女人,像善变的蛇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游荡,扭动着并不鲜艳的曲线。王安忆的后代,只能像单细胞遗传一样,克隆出《上海宝贝》的作者卫慧。而上海没有男性作家可以值得自我繁殖。上海日益失去了在艺术中的发言权。上海戏剧学院当年可笑地设立了导演课程,这是因为上海电影局前局长、也就是《鸡毛信》的导演张骏祥敏感地意识到,北京电影学院培养的导演是远离好莱坞的,是与中国的娱乐电影业背道而驰的,海派一直传承的好莱坞电影的风格传统,是绝对不需要北京电影学院来误人子弟的。但是,上海已经今非昔比,海派已经培养不了自己的传人,这个导演班最后学生起来罢课造反,还是从北京电影学院里请来了教师,平息了海派文艺的最后的努力,那些学生们自告奋勇、按部就班地服用着电影学院派开出的糟蹋中国电影的一剂慢性毒药。海派艺术,明明知道电影学院是一种慢性毒药,但是,却无法拒绝它的入口,毕竟它是一个吃起来似乎很可口、吃下去心里也很踏实的毒药。中国电影的死亡的源头,在电影学院,但拒绝电影学院,只会加快死亡,这就是中国电影的怪圈。因为这一套理论经常由赵土根导演闲来拉扯着,所以,莎比这些经常跟着赵导演的艺人们,都能耳熟能详了。 电影学院的学生一投到上海电影的焚化池里,便像苏州的入口酥一样入口即化。 好在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至少不会在基本表演理论上出错,莎比所学的一套表演理论,也多少可以指导一名新学员在入门的途径上少走弯路。 莎比昨晚上回到家里,把过去的在培训班上的课堂笔记找了出来。在她的箱子里,保存的一些书本类的东西,也只有这些当年在培训班上的学习记录了。她一直不舍得烧了它们。看着上面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字迹,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新的没有忧愁的少女时代。时光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消逝了,昨天那个心无旁鹜的女孩还存在着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了吗?也许吧,但那个女孩绝不是眼前的自己。她的思绪一下跳到好远,几乎不能把自己的那些记录看下去,直到好久,她才平静下来,逐一把过去的整理文字温习了一遍。 因此,她今天第一堂课,完全是依葫芦画瓢地按照上戏老师讲授的内容复述一遍。 莎比让男生、女生各分成两行纵队,然后,她让两行纵队疏散,拉松,让男生与女生交错着合并,站在一个纵队。 男生女生们笑闹着完成了老师的指令,最后排下来,女生要比男生多几名。可以说,女孩比男孩更有表演的天赋与才能,而她们在中国演艺界出头露面的潜力,显然要比男生广阔。这是一种什么原因?莎比没有想过,有时候,女演员的风头占尽,只能说明这个社会是男权的社会,是以男性的价值取向主导着女性的表演风尚。正像目前广告中多是靓女作搔首弄姿状,并不意味着女性天生喜欢卖弄风骚,只是因为屏幕前的男人更容易接受女人的攻防。 莎比然后命令男生与女生手拉手连结起来,男孩们与女孩们开始的时候,都有些羞涩而不好意思,吃吃地笑着,一时间气氛比较热烈。 莎比知道,从事演艺生涯,最关键就是取消男女之间的彼此的羞涩。她坚决地命令,大家把手搀好。 女生们咬着牙齿,藏着羞涩的表情,把手胆怯地伸出来,那些男孩也好不到那里去,都没有胆量去握女孩的手。 他们都很纯洁。——莎比在心里想到。 但演艺表演就是去掉那最初的纯洁,打掉内心里的戒防,让演员的自我消失,而成为一个万金油式的道具——好去塑造人物。 “握好没有?”莎比富有感染力说道,她亦步变趋地重复着上戏老师当年的神情与腔调,“紧紧地握着,好像你们在海滩上,远处有汹涌的波浪袭来,你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不能放松,你们已经忘记了你们的性别,只有面前的危险,告诉你们,你们不能松开。” 她在启发着学生们产生表演艺术中特别重要的形体想象。男孩与女孩,像正负电子一样,在没有接触之前,对碰撞产生的火花有一种既渴望又本能地惧怕的高估与预期。但实际上,当真的接触的时候,远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可怕,更没有特别的温馨。男女之间的电能的落差,可能是一种想像的产物,而当真的接触的时候,很快就会消逝那种接触前的激动的紧张。男生与女生们逐渐适应了那种手握手的感觉。
160 在学生适应了男女可以授受相亲之后,莎比让学员们放松,经过前一番整合后,男女学员们之间要融洽了许多。 “立正,稍息,向左转。”莎比现在进入到灵活自如的操纵阶段。毕竟形体练习对于学生来说,充满着新鲜的趣味。 学员们由矮到高地站成了一行纵队。 莎比吩咐,现在做一个最基本的形体练习,就是站在最后一名的学员,葡伏下身子,从前面学员的褪档里,爬行而过。然后依次列入最后一名的学员,同样从前面的学员身子下穿过,一直爬到最前面的学员前,重新站起,如此滚雪球般地向前,使每一个学员都有一次从别的学员腿裆下越过的体验。 当年,上戏老师这样进行训练的时候,学生们都表示不理解。其实这与其说是形体训练,倒不如说是对演艺学员的心理训练,使学生在入行前能丢掉任何的准则。这种放弃对身体的任何形式的卑与贱的判断,是演员的基本条件。当初在接受这第一步的确是很困难的,但只有迈出这一步,才可能从此厚颜无耻地扮演任何角色。 每一个人轮番着在别人的胯下穿过,一旦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以后的事情就豁然开朗了。后来,莎比一直对此事印象深刻,所以,她在学员培训班的形体训练课也是如法炮制。 她后来还印象深刻的是,当得李亚鹏在戏剧学院学习的时候,也是在这种游戏中,不堪屈辱,坚决不肯跪下来,但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李亚鹏维护自己尊严的努力,并不可能维持多久。也许演员与妓女接客一样,都有一段痛苦的接受过程。李亚鹏一旦通过了第一关的屈辱,以后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构成对他的心灵的伤害了。在这一点上,莎比还是比较理解李亚鹏虽然因为在《射雕》中为人痛骂,而与王菲的结合更使这种谩骂升级,但李亚鹏依然保持着超厚的面皮、稳坐钓鱼台、坐享其成的这种坦荡胸怀。是啊,如果一个人已经在第一天被训练成抛弃了尊严与荣辱,那么天下还有什么不在乎的呢?为什么戏子至今仍是一个不雅训的名词呢?为什么演员家财万贯但却不希望自己的后代继续从事演艺事业呢?小S就明白无误地表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从事演艺表演。其实关键还是演员事业的基础是从清除尊严开始的。而清除尊严之后所带来的准则的真空,是演员里充斥着匪夷所思变态与常人不理解行为的一个重要的内因。这使得戏子可以在人面前占尽风光,但真正让自己的下一代像戏子那样从尊严上灭绝人性,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的。正像笑贫不笑娼,可以成为这个社会的准则,但这是拿着镜子照人,真正落实到自己身上,估计也没有人愿意尝试与兑现这条真理。 莎比发出指令后,学员们认真地执行着。男生的高大身躯,要穿过较为纤细的女性的胯下,的确颇为费劲,男生们尽力作出缩地老鼠的姿态,尽量贴近在地面上,艰难地向前行进着。而女孩们,开始的时候,既怕碰到别人的裤裆,更不愿意贴着地面,怕弄脏了身上的衣服,所以,那样子很滑稽、很别扭。虽然她们看起来要比男生们小巧玲珑,但是她们在地上爬行的动作更要丑态百出,渐渐的,女生们没有了嘻嘻哈哈的劲头,开始安分守已地执行训练命令了。她们把自己的前胸压在地板上,像蛇一样,往前运行着。 莎比对学员们的行为基本表示满意。 但是,这种持续的向前运动的轨迹却停在一个男孩那里。 “你为什么不做?”莎比责问着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沉默地立在那里,坍陷的纵队,在他那里停顿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莎比觉得他有一些面熟,问道。 “韩力护。” “你为什么停下来?” “因为我不想做。” “别人都在做,为什么你不想做?” “这样的胯下之辱,有意义吗?这与表演有什么关系?” “你不同意,我们可以背后切磋,但是,你不能影响其他同学继续这样的训练。”莎比的脸有一些微微发烫。她想起来了,就是这个男孩,曾经在前几天的课上,公然顶撞黎影河教授,而且与柳丝丝一唱一和,一翘一搭,好烦人的两个人。 “我不会影响你们。告辞。”韩力护转过身,离开了纵队,大踏步地往外面走去。整个训练场里鸦雀无声,韩力护的脚步声,叩动着地面,发出沉重的呼应,似乎整个空间都回应着他的有力的控诉一般的脚步声,就像一只孤独的篮球,在球场上孤掌难鸣地发出愤怒的“咚咚”声。 莎比无奈地看着他远去,突然,她看到一个女孩的纤细的身影,追随着他而去。这个女孩像一根被风拂起的柳丝,无声地拂过木质地面,富有弹性的枝条与同是本质的地板相撞,自然不会发出任何撞击的声音。她的轻盈与韩力护的沉重,形成了强调的对比。 “柳丝丝,你站住……”莎比空洞地叫道。 柳丝丝猛地刹住脚步,她不得不踩着自己的细碎的步伐,惯性让她无法中止,稍稍空滑了一点不易觉察的距离,她让自己停下来。 “全老师,我等一会就来。”柳丝丝微微地侧过身子,她的脸上,是一派温和的表情,而令莎比更为惊讶的是,她的话音中饱含着一种礼貌与亲切,甚至从没有过地称呼她为“全老师”。 “你准备干什么?”也许是看到了柳丝丝的随和,本来一直不敢冒犯柳丝丝的莎比,竟然生出了几分斗胆。 “我去劝他一下,马上就回来。”柳丝丝的眼睛里含着一种明澈的征求的神情,就像小时候,向莎比索要一件她心爱的玩具。莎比看到了小表妹的那种特有的亲切与温和。 “好吧,那你快去快回。”莎比方寸大乱,机械地应和道。 柳丝丝继续她无声的步伐,追出了训练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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